高阳见此良机,迅即挣脱,反转身子,双手握在匕首上,使劲向里一推,表情冷酷地吐出两个字,“去死!”
麻里衮心口一痛,连退两步,喷了两口鲜血,身子一软,扑通倒地,再无声息。
张牧川走了过去,紧握横刀,斩下麻里衮的脑袋,嘴唇微微一动,“你才是蠢货,为了区区污名,竟然在战斗时挪开了手中的武器!”
高阳含着热泪扑进张牧川胸怀,踮起脚尖,用力咬了张牧川肩膀一口,怒声道,“这是对你救驾来迟的惩罚……若有下一次,我就咬死你!”
张牧川倒吸一口气,急忙推开高阳,看着对方的狼狈模样,叹息一声,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高阳身上,又扯出一段红线,帮高阳把头发扎起来,轻声说道,“殿下,趁着党仁弘的人没有过来,你还是快些变回阳子兄弟比较好,免得又惹出什么变故。”
话音刚落,黑脸市令周卫国便在一队褐甲府兵的护卫下走进了货栈,缓步来到阿史那卡尔波面前,歪了歪头。
阿史那卡尔波急忙又将身子趴伏得更低了一些,惶恐道,“大人,我是草原上的阿塔别克,请您宽恕我的罪行,我知道很多秘密,还有利用的价值……”
周卫国唇角向上一翘,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接着便有一把明晃晃的横刀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阿史那卡尔波的脑袋。
周卫国命人将党敬元送回都督府,扭头对带着高阳回到院中的张牧川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牧川兄弟,此事已了,多谢相助,我这就回去让人弄点酒菜,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张牧川摇了摇头,紧皱眉头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周大人……咱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现在有两个难题,一是还有名狼卫逃脱了,二是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在二十个时辰内传讯长安,有人意欲对在九成宫的圣人不利!”
第三十章
想要在龙蛇混杂的僰道县找出一匹善于隐藏身形,且已经走投无路的孤狼,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
这是一个要命的难题。
想要在二十个时辰内将关内道突厥人意图谋反的消息,从僰道县传回长安,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如果无法将这个消息及时送达,若是在九成宫避暑的圣人真出了什么意外,知情未报者也等同谋反,必然也是个被拖出去砍头的下场。
眼下大唐邮驿分为四等,最快的驿使赍送,日行五百里,而僰道县距长安足有一千九百余里。除非驿使赍送提高三倍速度,方才有可能在砍头期限之前赶到长安。
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难题。
即便是使用传递军情的八百里加急,也不可能在二十个时辰内将消息送达长安。去年吐蕃寇边,阔水道行军总管牛进达在松州大胜的捷报,也是花了两日才露布长安。
要知道,松州距离长安仅有一千五百余里,比僰道县还近上些许。
两个难题摆在眼前,这让市令周卫国刚刚有些红润的脸庞陡然又抹上了一层锅底灰,甚至比知道党敬元被突厥人绑架了那会儿还要黑沉几分。
他忽然恨透了面前这个笑容干净的不良人。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说出来呀,就算你想跟我商量一下,咱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沟通,到时候实在没辙,还可以当做从来就不知道嘛!
周卫国在官场厮混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多,处境就越危险。
所以,他先前才会十分干脆地让人砍了阿史那卡尔波的脑袋,完全不给对方一点陷他于危险境地的机会。
当然了,这里面还存着另外一份小心思,他起初拦下那名巡吏,不让其前去都督府求援,就是不想党仁弘知道儿子在坊市被人绑架的事情,因而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活口。
党仁弘可以从党敬元口中知道儿子曾经被绑的事实,也可以从府兵口中知道歼灭了突厥贼人的情况,但绝不能从巡吏口中得知党敬元在坊市被突厥人算计了,急需援救的窘境。
这里面差别很大,上峰从其他人口中知道自己做过的努力,这是值得嘉奖的功绩,上峰从他的下属口中知道了他上值期间的重大疏漏,这便是该当杀头的罪过!
他刚刚躲过一劫,现在因为张牧川当着上百名府兵的面儿说出了那两个难题,又让他陷入了另外一个漩涡,心态当即有些崩溃,突地号啕大哭起来。
张牧川见状立马上前拍了拍周卫国的后背,关切道,“大人,你因何哭泣啊……莫非是替长安的圣人忧心所至?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咱要是想不到好办法,就跟都督说一说,就算是天塌下来了,都督也比咱个子高,自有他出手顶着!”
“他顶个屁!”周卫国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唾沫星子乱飞,“你信不信咱们如果现在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都督,他会直接把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干掉?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牺牲他的儿子可以帮他换来圣人恩宠,他会毫不犹豫推儿子上战场送死!”
跟在张牧川身旁的高阳一听这话,忽然来了八卦的兴致,眨了眨眼睛道,“哎哎,莫非坊间流传党仁弘有两个儿子牺牲在战场上是真的?可户籍上他只有党敬元这一个儿子啊,难道是负责登记的官吏遗漏了?”
不等周卫国开口,张牧川压低声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人说那两个儿子身世很不体面,上不了党家族谱,估计后世史官也不会将其写进去……”
高阳歪了歪脑袋,问道,“有多不体面?是婢生子,还是奸生子?”
周卫国咳了两声,没好气地瞥了张牧川和高阳两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居然还有心情在这儿闲扯,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你们知道一个疯狂的突厥狼卫可以在僰道县闹出多大的祸事吗?你们知道二十个时辰内不把消息送去长安会有什么后果吗?三省的相公们不会管消息是何日发出的,只会看消息何时到达长安,事后才送到与知情不报并无区别!”
张牧川瘪了瘪嘴,“无所谓啊,反正我就一颗脑袋,明日若是破不了碧青坊的案子,都督还是要杀我……这一颗脑袋总不能被砍两遍吧?”
周卫国登时一愣,他居然忘记了这茬儿,这才明白张牧川为什么要当着众多府兵的面儿说出两个难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想要让张牧川帮忙一起处理这两个难题,周卫国就必须把碧青坊案子的砍头期限延后,至少也要推迟到二十个时辰以后,否则他就只能苦哈哈地一个人忧愁解决之道,成功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一半以上,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算上张牧川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仆从,他们这儿刚好凑够三个人,或许真能如诸葛武侯那般创造奇迹。
一念及此,周卫国大有深意地看了看张牧川,冷笑道,“你这小子藏得够深的啊!”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斜瞥着那些直到现在还未曾收刀的府兵,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其实关于碧青坊的案子,我已经有了眉目,但还需去走访调查一番,我并无一气化三清的神妙道术,无法同时处理三件迫在眉睫的紧要之事,所以只能看大人您如何取舍了……”
“你!”周卫国愤愤地看着张牧川,咬牙吐出一个字,深呼吸几下,忽然挥了挥手,令那些府兵先收起武器,而后面色铁青地说道,“除开今天,我可以再给你宽限一日,再多就不行了,都督给我的限期是五日,审结案件也需要时间,另外我还要与县衙核查相关文书,一来一往,怎么也得两日。”
张牧川爽朗地笑了笑,“多加一日就足够了,缅氏使团也是后日便要离开僰道县……如今我与大人算是一条船上的螽斯,砍头期限几乎是一样的,终可坦诚相待,同舟共济了!”
方才他听高阳讲述完突厥人的计划之后,便有了这番计较,他其实有把握在明日之内查清楚碧青坊案子的真相,但需要周卫国这个市令全力帮助才能将消息送去长安。
至于那个逃脱的突厥狼卫,这一点他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对方又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也不知自己要去什么地方,总不能循着味儿找自己报仇吧!
张牧川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黑脸的家伙,如果对方偶然得知自己在向长安传送这般重大的消息,恐怕会暗中使绊子。
倘若这黑脸家伙心再黑一点,将此事偷偷说与党仁弘听,那他们这一行人绝无可能离开戎州。
一个不良人都能发现的秘密,身为戎州都督却全然不知,你党仁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假如是真不知道,那便是你党仁弘能力不行,朝廷势必要考虑一下之后迁任广州都督的事宜,与偏僻戎州不同,广州都督才是真正的肥差啊!党仁弘在戎州都能聚敛许多财富,到了贸易往来更多的广州那还不吃得满嘴是油?
突然失去迁任广州都督的机会,党仁弘肯定要难过得睡不着觉的。
但如果是假装不知道,后果就更加严重了,知情不报也是谋逆大罪,其心可诛,该当夷灭九族!
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党仁弘想要的,为了不被夷灭九族,为了顺利迁任广州都督,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把张牧川一行人全都咔擦了,如此才可高枕无忧。
张牧川捋清了这些东西,方才决定拖黑脸市令周卫国下水,在益州有句俗谚,打不过就加入。
稍有不同的是,他灵活地转变了一下,不是自己加入敌人那边,而是让敌人加入自己这一边。
计谋得逞,张牧川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畅快的笑意,之前他与王绩在都督府受的恶气全都一吐而尽。
周卫国瞧着张牧川脸上的笑容,恨得牙痒痒,却只能闷闷地问了一句,“既然已是同舟共济,那就一起想法子别让船沉下去吧……现在咱该怎么做,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赶不上了啊!”
一直在边上观瞧两人勾心斗角的高阳忽然说道,“八百里加急肯定不行,从这儿到长安山水连绵,马儿根本跑不起来,要不飞鸽传书试试?”
周卫国是明算科及第,在计算方面很有天赋,他双手拢进衣袖,开始盘算着,“一只信鸽的飞行速度大约是一个时辰两百里左右,僰道县至长安约莫一千九百里,鸽子飞行时间粗略估计在十个时辰……但鸽子毕竟是牲畜,不好控制,而且鸽子日落之后便要歇息,不像人一般可以昼夜劳作。而一天之内仅有六七个时辰有太阳,算上各驿站替换鸽子的时间,飞鸽传书最快也要两三日。”
张牧川仰头看了看天色,轻声说道,“驿站倒也有夜里能飞的鸽子,只是速度会比白日慢上许多……这样吧,总共分四路进行,飞鸽传书也试试,另外再派人乘船顺着大江前去夔州,再翻山而行,北上长安,这个方案看上去最慢,但是最为稳妥。第三路则是派人前去益州,让熟悉路线的不良人每三十里一换,片刻不歇,走蜀道,过剑阁,直入长安。”
周卫国皱了皱眉,“这三路都很寻常,期间变数太多,第四路是什么?”
张牧川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点狼烟,烽火示警!”
周卫国当即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道,“不行!我只是一个市令,怎敢让人点燃烽台!此事又不可告知都督,无解!”
张牧川盯着地上那些突厥狼卫的尸体,舔了舔嘴唇道,“不用都督许可也能点燃烽台,此事并非无解……”
高阳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张牧川的打算,轻笑两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们也不需要将消息传去长安的三省六部,直接告诉要去九成宫的人即可,这样又能省下些许时间。”
第三十一章
其时大唐对烽台有着严苛的管理制度。各边镇每三十里设立一烟墩,每天日落时分,燃烟一炬,接递至京,以报平安,这又被称为平安火。
若有警示,则燃烟两炬,或夜间举二火,瞧见了烟尘便举三火,发现贼人行踪则烧柴笼。烽台内除了垒木弩箭,水瓮干粮等战争生活用品,还有鼓一面,旗一张,用以传递简单消息。
每一个烽台都安排了六个人,五人驻守,观察敌情,最后一人负责日常文书,符牒传递,以及给其他五人定期宣讲朝廷的各类政策主张。
贞观以来,战事频繁,圣人若是接连两天看不见平安火,便睡不着觉,只是可能大多时候是兴奋所致。
朝廷为了防止有人胡乱在烽台燃烟,致使圣人干熬一宿,还在大唐律令中做了规定,烽燧士兵如若没有及时传讯,或者点火数量错误,传递错误信息,每人判处三年徒刑。不应该放烽火的时候燃烟,以及在烽燧二里以内放火之人,全都判处徒刑一年。
僰道县位置独特,临近六诏蛮荒,四周山獠也多,故而设有烽台,加之朝廷近来想要加强对于地方的管治,每年都在不断新增烽台数量,几乎在大江南北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烽网。只要有一处发现异常,京都长安很快就能知晓。
烽台燃烟在张牧川所说的四路之中,确实是最为快捷的法子,但这里有大风险,毕竟此时长安的突厥人还没谋反,只是有意图而已。如若烽火示警之后,人家并没有造反,那么放火者至少也得蹲一年大牢。
党仁弘治下粗暴,他要是知道下属瞒着自己燃放烽火,哪里会让你去大牢里蹲着,直接干掉,省下一笔口粮。
这才是周卫国先前听了张牧川的话之后瑟瑟的原因。
可眼下似乎也没其他办法,不放烽火,必死无疑,燃了狼烟,可能会死,周卫国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听从张牧川的建议。
虽然周卫国此时仍旧一头雾水,不知道张牧川和高阳方才那番交谈是什么意思,但他很自觉地转身走进货栈厢房,换上心腹仆从送来的夜行衣,又特意多揣了几个火折子,以防万一。
可当他从走出货栈厢房的时候,却发现张牧川和高阳还是原来那番打扮,且以某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皱了皱眉,催促道,“你们干愣着做什么,快去换衣服啊……”
张牧川偏了偏脑袋,“换衣服干嘛?我这一身还很干净,用不着更换。”
周卫国黑着小脸,压低声音道,“你糊涂啊……不换衣衫,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到时候根本无法脱身,莫要为了偷懒,枉送自己的一生!”
张牧川抠了抠脑门,“我为何要怕别人认出我来,咱又不去做什么恶事。”
周卫国愣了一下,木然问道,“我们不是要去烽台偷偷燃烟,示警长安吗?”
“我们确是要去烽台燃烟,但不需要偷偷去。”高阳捂着嘴轻笑两声,说道,“大人可曾听过赶狗入穷巷?”
周卫国歪着脑袋想了想,顿时恍然,“你们是想把僰道县的突厥人赶去烽台?可这儿的突厥人都被我砍光了啊,你该早些跟我说清楚,也好留下几个能喘气的……”说着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心腹仆从,埋怨了起来,“阿贵,你也是太心急了,做事总这么毛躁,怎么能让那些府兵把这儿的突厥人都杀干净呢!现在整得多尴尬!”
那心腹仆从呆了呆,一脸错愕。
张牧川呵呵一笑,“无妨,大人不必尴尬,这儿不是逃脱了一个突厥狼卫吗?咱正好两件事一起办,绝不浪费半分力气!”
周卫国摸着下巴,面色肃然道,“想法确实挺好的,一只兔子两种吃法……但那逆贼好不容易逃脱,必然潜藏起来,咱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张牧川抱着膀子,昂首道,“找人这活儿我擅长,只是现在时间紧迫,不能只靠我一人……还请大人多找几名署吏,再将这一年以来所有坊市出入登记拿来,我要挑灯夜战!”
周卫国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你要署吏和坊市出入登记做什么?”
“大人只管照做便是,待会儿自有分晓……”张牧川笑着回了一句,转身走向货栈院子左侧的井亭,指着两根朱红色木柱,“另外帮我于此处拉一块六尺三寸的白布,横竖弹上十九根墨线。”
旁边的高阳闻言侧脸看向张牧川,好奇道,“纵横十九根墨线……你要下棋?”
张牧川摇了摇头,笑而不语,只是催促周卫国快些去筹备。
不多时,满心疑惑地周卫国便带着七八名怀抱厚厚一摞登记簿的署吏走了回来,又让仆从将棋盘般的白布挂在了井亭内,然后静静地立在一旁,等着看张牧川要如何找出那名狼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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