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自是喜笑颜开地全部收下,只是等他带着箩筐回到自己的住所,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箩筐里藏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张牧川便早早地驾着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出了城门。
他必须要去距离缅氏最近的邆备州衙署搞清楚一件事情。
最开始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也曾疑惑过,缅氏只是一个小部族,即便掏空整个部族进贡,所献之物也入不了圣人的眼,不良帅因何会让他专程陪着走一遭,要知道单是他陪同走一趟的报酬以及这期间所花销之银钱,便足以与缅氏进贡之物价值相当了。
自己确实有点贵,至少在剑南道不良人中算是最贵的那一级。
而且从昨晚他跟那女人的交流中可以得知,自女人离开长安,到女人被塞进发霉的米线箩筐中,拢共出现过二十四拨不良人,这样隆重的阵仗,这样精巧的安排,所花费的银钱堪称星斗数字。
不良帅不可能不会算账,但还是这样施行下来了,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那个女人不一般!
虽然那个女人似乎很警惕,不肯直接透露出姓名,但张牧川还是绕着弯套出了点东西。
那个女人叫小李,年方一十三。
李世民的李。
张牧川当然不敢直呼小李二字,于是那女人又说了一个字,太阳的阳。
女人让张牧川称呼她为阳子即可。
张牧川大着胆子叫了女人一声阳子,没想到女人拍着手笑了好久,似乎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一般,那情景吓得张牧川昨夜一整晚都没合眼。
李这个姓氏肯定是真的,在大唐还没有哪个小可爱敢拿这个姓氏开玩笑。
阳字多半也不是假的,但是不是姓名就不知道了,可以是乳名,可以是表字,还可以封号。
能让不良帅这么费尽心机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有封号再正常不过了!
一想到这趟的实际任务很可能是护送贵人回长安,而不是护送大鹅进宫,张牧川就难过得想死,只觉得放在怀里的那张纸条滚烫异常。
马蹄声如鼓,一下又一下敲击在他的心上,直敲得他的心儿粉碎。
欺骗!自己绝对被骗了,一开始的任务绝不会是那几个字!
只要去邆备州衙署去查一查相关记录,他就能弄清楚这任务到底是什么。
如果阳子真是站在长安之巅的贵人,那护送贵人回长安就是一件大事,这样的大事必然要经过三省六部,然后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各州府衙署,备案留档,以免途中出现什么差池。
想到此处,张牧川脑中忽然浮现出贵人不幸遇难,长安圣人震怒,从洱河至长安这一路各州府人头滚滚的场景,而自己的人头也在其间,吐着长舌头,翻着白眼,滚滚向前,模样甚为凄惨!
张牧川虎躯一震,打了个寒颤,立刻用力踢了踢马肚子,发疯般地赶往邆备州,原本需要一个多时辰,结果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赶至,他片刻不敢歇息,下了马,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向衙署。
巡吏被张牧川的模样吓了一跳,呆在原地,直到张牧川滚到门口了,这才想起自己应该上前拦阻,正要履行自己的职责,结果却看见张牧川忽然面目狰狞地看向自己,顿时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打嗝。
“兄台,我乃剑南道不良人张牧川……敢问几日前可有长安下发至此?”张牧川一边缓缓转动脖子,一边扯下腰牌举在半空,直勾勾地盯着巡吏问道。
巡吏瞧见张牧川的腰牌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道只要不是鬼就好办,不然自己放行也不是,不放行也不是,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巡吏强颜笑着答道,“七日前确有一封来自长安的文书。”
张牧川得知之后,心已经凉了半截,苦着脸对巡吏道谢一声,匆匆抬腿迈进衙署,直奔甲库而去。
甲库的小吏一见张牧川灰头土脸的模样,以为是什么疯癫叫花子,差点就要喊卫兵将其叉出去。
张牧川急忙掏出自己的腰牌,苦苦哀求一番,谎称是圣人下发的口头密令,今日必须要进库查看。
甲库小吏一听是圣人的差事,当即冷汗涔涔地开了方便之门,拉着张牧川走到一大堆文牒前,坦言那些文牒是从去年就累积下来,都是来自长安的。
张牧川瞬间感觉脑袋大了好几圈,本想转身就走,管那个女人是谁,可一想到人头滚滚的壮观景象,他只能咬牙蹲了下去,捡起一份份文牒,孜孜不倦地查看起来。
终于,他在整理了第五十四份文牒后,找到了七日前的那一轴文卷。
张牧川细细查阅了一番,这才知道这份文牒光是在门下省进行审核总共就做了五次,前四次都是打回中书省重新起草,第五次才压着时间限期通过了,而到了尚书省实行阶段,这份文牒又被送回了中书省,理由是不在职责范围之内,且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手头积压的事务繁重,实在没有精力统筹这一趟的差事。而最终是赵国公长孙无忌进了一趟皇宫后,又将文牒放在了尚书省的案头上,并出了个主意,让不良帅负责此次的任务。
读罢这卷文牒,张牧川不由地后脖子一阵发凉,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这一趟的主要任务绝不是陪同缅氏使者进贡,缅氏就是把整个部族都卖了,也请不动赵国公出面。
显然,阳子比他张牧川更贵,真可能是站在长安之巅的人物。
会是谁呢?
文牒中并未明确说明,但结合李这个姓氏,以及那个阳字,张牧川还是猜到了阳子的真实身份。
长安的圣人生了许多女儿,其中第十七个女儿最受宠爱,尽管是庶出,却是一直由长孙皇后照料,只不过前两年长孙皇后薨逝,圣人这才动了想要将第十七女儿嫁出去的心思。
而这圣人的第十七个女儿封号是高阳二字,里面正好有一个阳字。
答案呼之欲出,藏在箩筐里的女人就是大唐的高阳公主。
传闻说,这位高阳公主许的是尚书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其实倒也算门当户对,一时之佳话。
至于这位公主觉得佳不佳就没人知道了,毕竟她的姐姐清河公主十岁便嫁给了程咬金的儿子,当时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不愿意,但圣人也只是说了四个字,“汝命如此”。
张牧川此刻忽然有些理解清河公主的感受了,因为他们同样都是满腔的不愿意,但同样都无法推脱,只能选择接受。
另外,他也猜到了高阳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六诏蛮荒之地,那些被父母管教太狠的子女,大多都希望远走天涯。
六诏蛮荒距长安足够远,位置足够偏,藏身这里自然能躲开圣人的目光。
张牧川轻叹一声,理解归理解,但他依然有些怨愤。
如果高阳公主不逃到此处,他便不会接到这个任务,那也就不会有人头滚滚之忧,眼下应该已经返还蜀中,与喜妹成亲完婚,吃着古董羹,唱着歌,幸福日子美滋滋。
可怨愤并没有任何作用,张牧川从来不是一个悲观消极的人,事已至此,他只能开始盘算着如何稳稳当当地走这一遭。
公主的身份一定不能揭穿,否则这一路上必然是腥风血雨。
李家的仇人太多太强大,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摆平的。现在想想不良帅的安排,他顿时觉得姜还是老的辣,混在进贡队伍里面的确最为合适。
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张牧川决心还是先回到缅氏石城,毕竟今日就要出发前往长安了,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目前首要的是想法子如何将高阳公主顺理成章地安插进使团队伍。
然而,等他回到缅氏石城,这才发现路上想的所有法子全都没了用处,高阳公主换了身男装,竟已经得到了缅伯高赏识,混了个特招保鹅小吏的差事。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风尘仆仆地回来,哈哈大笑道,“牧川兄弟真是个实在人啊!我这还没下达任务呢,你就抢先一步帮我们使团前去探路了,太令人感动了……我决定了,等这一趟完美结束的时候,必定给你一个大大的礼包!”
张牧川呵呵笑着,躬身道谢一句,而后看向抱着大鹅的高阳公主,眨了眨眼睛道,“缅大人,这是……”
缅伯高以为张牧川问的是大鹅,一脸兴奋地说道,“怎么样!我这宝贝鹅子漂亮不漂亮?你看它这羽毛,多白啊!你看它这脚丫子,多红啊!你看它的……全身,多么像天宫才有的神鸟啊!我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大唐剑南道神鸟大总管,洱河飞禽大都督,缅氏祖传祥瑞白天鹅!”
“好长的头衔……”张牧川面皮抖了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指着高阳公主道,“缅大人误会了,我是想问您怎么又招了个保鹅小吏?”
缅伯高轻轻地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既然是进贡给大唐圣人的祥瑞,那必须要小心照料,只是特招了一名保鹅小吏已经算节省的了,依照我最初的想法,应该要特招十名专职照顾宝贝鹅子的小吏,一人负责喂食,一人负责伺候喝水,一人负责铲屎,一人负责给鹅子穿衣保暖,两人负责教导鹅子面圣礼仪,三人负责唱歌跳舞做运动,让鹅子保持好心情……只不过经费有限,加之这位阳子兄弟足够优秀,以一当十,这才精简至此!”
张牧川听得一阵头晕,敷衍地回应几句,凑到高阳公主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是让您在驿站等着吗,您怎么自个儿跑这来了?”
高阳公主撅了撅嘴,“我待着无聊嘛……”用自己雪白的颈部蹭了蹭大白鹅,扑闪两下大眼睛,“张牧川,你说我要是把这只鹅炖了,咱是不是就不用回长安了?”
张牧川自然不会让高阳将大鹅炖了,届时恐怕不只是不用回长安,而是直接回娘胎。
以缅伯高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他和高阳,说不得要捆在一起扔进大锅里,跟那只呆头鹅烩成一道菜。
摆出高阳的身份?
那只会死得更快,一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能证明高阳身份的东西,二来既然到了需要亮身份的地步,那就说明双方必定已经翻脸,缅伯高自知得罪圣人最心爱的公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很可能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二人剁成烂肉,挖个坑埋起来,这样便无人知晓双方的恩怨了。
反正高阳是私逃出来的,现在长安的人都还以为她一直待在宫里呢。
即便事发,缅伯高只要抵死不认,坚称自己杀的不是公主,而是两个谋害祥瑞的歹人,那么谁都不能治他的罪。
山高皇帝远,就算圣人想要为公主报仇,等他的命令下发到洱河,缅伯高早就不知道藏进哪座大山里面去了。
思虑及此,张牧川的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大大的疑惑。
高阳这样一个娇惯的公主,是怎么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六诏之地的?
她的身边为何连一个随从都没有?
长安那边既已知晓高阳所在,为何不直接派卫兵护送她回去?
莫非这里面还牵扯着其他的事情,譬如圣人担心高阳的这一闹会让房家心生嫌隙?或者,圣人只是觉得女儿逃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
又或者,宫里有人不想高阳回去?
骑在老黄背上,遥领着使团队伍踏出城门的张牧川眼皮一跳,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打断这些胡思乱想,回头望了望队伍最后面的缅伯高和抱着大鹅的高阳,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思,从怀里摸出了《皇唐十道大宝鉴》和《九州驿站通录》细细查看了半晌,对这一趟的交通路线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
贞观元年,圣人依据山川走势将天下分为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和岭南道十道,以中心点长安延伸而出,连通全国三百六十州,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三十里设一驿,天下共计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站。
从洱河西出发,到长安而止,大体可以走两条路线,一是经姚州直上入蜀,过嘉州、眉州、益州、绵州,自剑阁而出,途山南道利州、梁州,最终进入长安,总计四千一百二十六里路。
另一条则要曲折得多,先至戎州,转入江南道,再经沔阳入淮南道,穿河南道过洛阳,最后才转进关内道,到达长安总计需行五千七百一十二里。
想都不用想,张牧川当然是选择第一条路线,路途最短,而且入了蜀中,他还能抽空去看看喜妹,两全其美。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了些许,张牧川觉得老黄的马蹄都轻快了不少,嘚啊嘚的,甚是有韵味。
就在他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诗兴大发,准备吟诵一首的时候,缅伯高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张牧川虚睁着眼睛瞟了缅伯高一下,哈哈笑道,“缅大人,你来的正好,我刚才突发奇想,偶得一首七言律诗,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品鉴一二?”
缅伯高愣了愣,拱手道,“早就听闻唐人才华超绝,人人皆可随口作诗,没想到今日竟能有幸亲耳倾听!”
张牧川腼腆地谦恭了两句,清了清嗓子,开口诵道,“人生屈指算一算,拢共也就三万天,该吃就吃该喝喝,啥事都别心里搁!哈哈哈……缅大人,我这首七言律诗怎么样?”
缅伯高面皮一抖,良久才收回下巴,干咳一声,“甚好,甚好,这么好的诗,以后不用对我吟诵了,着实受不起……对了,我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牧川兄弟你可否已经规划好咱这一趟的行进路线?”
张牧川拱了拱手,昂首阔胸道,“蜀中人办事,你放心……我已胸有成竹,这一路的山川湖海早已妥当安排,缅大人尽管愉悦游览便是。”
缅伯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咱们第一站是哪里?”
张牧川闭目答道,“自然是姚州……而后咱们直接入蜀,从剑阁而出,很快便能到达长安。”
“不行!”
两声轻喝在张牧川耳边炸响。
张牧川登时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缅伯高和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高阳公主。
他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行?”
缅伯高神色复杂道,“六诏之一的越析诏,你可听闻过?”
张牧川点了点头。
缅伯高继续道,“白蛮豪酋张寻求与越析诏首领波冲的妻子通奸,还杀了波冲……现在他人就在姚州,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且,我们缅氏与白蛮和越析诏的关系都不算太好,属于一见面就要干死对方的那种……咱们要是这会儿过去,纯属送菜上门。”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那不然我们绕道昆州,然后还是翻山入蜀……”
“不行!”高阳闻言立即伸长脖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张牧川苦着脸,“你又为什么不行?”
高阳指了指怀里的大鹅,一本正经的胡诌道,“大鹅天生娇弱,翻不得高山,蜀地四面环山,道路崎岖坎坷,大鹅必然水土不服……简单地说,就是拉稀,到时候拉得瘦脱了相,拉得浑身臭烘烘的,还怎么献给唐王?而且蜀地大山之中多有强匪,我们这样的使团队伍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肥羊,到时候恐怕入蜀容易出川难!”
缅伯高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牧川兄弟,你可还有其他备选路线?”
“有倒是还有,但会绕很远的路……缅大人,还请稍等一下,我与阳子兄弟先私下商议片刻!”张牧川狐疑地看了看高阳,侧脸对缅伯高说了一句,随后便拉着高阳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您给我透句实话,为什么咱不能入蜀?蜀地大山虽多,但沿途的州府也多,一路上的安全绝对有保障,而且长安的那些人多半也以为我们会走这一条简短路径,这一路上的吃住必然已经安排妥当……”
高阳用力地掐着大鹅脖子,撅着嘴道,“我就是不想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张牧川,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大包袱,越早甩掉越好,但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一趟会是你陪同缅氏前去长安吗?我的意思是,剑南道那么多不良人,比你优秀的多如牛毛,比你昂贵的也有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你?”
张牧川下意识地按住了唐刀,眯着眼睛问道,“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高阳冷哼一声,“很简单,这是一个机会,也是考验……我是贞观元年出生的,正好我出生的那一天,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惨案……”
张牧川沉声道,“也是一件冤案。”
高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冤不冤的,得有人重新调查后才能知道……但是时隔十三年的案子,大理寺凭什么要翻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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