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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恰在此时,车外就再度传来了宋奕如的声音。
张昀右手一把抓住了随风飘动的车帘,那灰白的眼眸都似在颤抖!
杨燮已皱紧了眉头:“既然没把柄,你紧张什么?宋家就算有端太妃的手书,也不见得就跟你有关。”
张昀看他一眼,把拽着车帘的右手放下来。
杨燮注视着他,续说道:“你当年游说我起事的理由之一,是朝廷玩弄帝王心术,先帝借令堂长宁公主之过相要挟,忌殚公主府的势力,从而打压公主府。
“当年的事故,明面上是老殿下自请上缴特权,私下里却是他们威逼老殿下母女绝去了武阳公主府的传承资格,取缔了公主府,也夺去了令堂的性命。
“故此你与他们有杀母灭族之仇,事情虽是先帝做的,但你希望由我来推翻如今这个朝廷,取代那个位置,好替你给长宁昭雪,替武阳公主府正名。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你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故而我信了你,随你下山。按说早前苏婼韩陌探到过令堂之画像后,你的身世已经暴露,可你眼下依旧如此这般的惊惶,是为什么?”
“杨燮!”张昀压声低怒,“你我曾当着天地神明发誓同进退,此时不该是你对我妄加揣测之际!”
杨燮扭头看了眼窗外远处,说道:“镇国公府那个叫窦尹的义子,看上去与你们父子倒有三分像。听说,前些日子张煜在打听他,还有,镇国公府登张家门那天,你对这窦尹表现出了异样的热情。
“此时此刻,你不该告诉我他是谁吗?”
张昀额间青筋暴起。
他转目看向远处的窦尹,搁在膝上的双拳紧握。
即使隔着五六丈远,那少年的五官轮廓也明晰地出现在眼前。
“你刚才说了,此时此刻,不该是你我互生猜疑之际,但你隐瞒不说,这可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动。”
一直以来,杨燮都以张昀为尊,无时不以先生将其尊称,眼目下这番话说将起来虽然依旧缓和,但言语当中的坚持和不退让却让人无法忽视。
常贺从旁听得一愣一愣,他紧抓着窗棱,看着外头重重的官兵,喉头不自觉地滚动着。

第452章 爹给的任务
原本紧张与压抑感只来自于车外,如今竟已遍布车箱之中。杨燮显露出来的逼人气势是常贺未曾见过的,如此窘迫失控的张昀也是他见所未见。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原来毫无招架之力,荒唐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自不量力地打算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
“你知道我查过窦尹,这么说你曾经疑心过我?”
张昀搁在膝上的手握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不难看出来这个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正在极尽所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来在老夫竭尽全力辅助你,替你铺路之时,你却暗地里对老夫起了疑心?”
“你错了。我知道这层,非但不是疑心你,反而是听说你们家秘密暴露之后,打算暗中替你善后。结果就在盯梢镇国公府的过程中发现了张煜在查窦尹。
“我从未听你提及过此人,突然你们如此关注他,自然要顺带打听一二。不过,”说到这里杨燮双眼微微眯了眯,“眼下我倒是大概能猜出来际他的身份了。”
张昀目光顿时犀利如电。
“十多年前你府上曾枉死过一双母子,张家对外说那是你们家旁系的族人,但是那女子却操着蜀地口音。而二十年前你正好在蜀地巡视过一段时间。
“那母子俩死后,每年夏至你都要在郊外道观里小住,为那孩子祈福。还有,你至今为止最大的忌讳就是虎蛇两个生肖,听说,那死掉的孩子正是属蛇。
“那母子俩,足见死得并不寻常。只不过,你张阁老凡事谨慎,当年却留下了这么大个把柄,可不应该!”
杨燮说到末尾时声音已然冷肃,如果说张昀的身世还可容后再议,当前窦尹的出现却是让人不得不重新清理思绪,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又如何会进入镇国公府?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如果窦尹真是那个早该死了的孩子,那他绝对知晓自己的身世!而如果他有心认亲,那他则应该早就与张家取得联络,而不是以养子身份住在韩家,却在此刻才走到人前引起张昀的注意!
所以,他的出现,一定是会带来不祥的!
张昀听出他话里满满的责怪,额间青筋瞬时暴突:“眼下也非追责之时,不管他是不是,你都该按我说的做,当下立刻突围才是!”
他话音刚落,此时天空中就传来一声刺耳的鸣叫声!
张昀掀帘望着天空飞过的一道萤光,脸色忽白:“是禁卫军的援兵讯号,是他们来了!”
杨燮闻言,面上也立时凝住,随后探出半截身子,往外张望了两眼后收身回来:“我们断后的人还没到!”
常贺哑着嗓子:“是不是出意外了!”
张昀杨燮立刻将目光调向他,但却谁也没有出声驳斥!
从出城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不短时间,如果没出意外,的确早就该到了!
而方才因为窦尹与宋家兄妹的出现引去了注意力,竟没有人立刻意识到这层!
“还犹豫什么?快走!”
张昀一声厉喝,当即也抓了几颗霹雳弹在手!……
信号弹闪过之后,增派的禁卫军就到了。
但几乎是同时,对面的三辆马车也开始行动。
镇国公喝道:“你们退下!”
说完他便举剑下令,发起了攻击。
话当然是对苏婼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后生们说的,大伙都很识相,眼看着将士们立时纷纷往前冲,立时在杨佑等人的庇护下退到了安全距离。又在望见路边的茅草垛时闪身避了过去。
“现在如何做?”
宋奕如双手紧抓着窦尹的衣袖,“他们怎么突然就沉不住气了?我还没有当面揭穿张老贼的老底呢!”
宋泯看不惯妹妹如此,嘴里轻咳着,手下不动声色将她双手拨开,说道:“人都来齐了,他们还不走那得多傻?”说完看了眼那边厢的激战场中,又道:“不是那么好拿下的,张贼一定有后手,既然东西已经交给了国公爷,我们还是先撤吧,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两边人手一经对上,厮杀声就不绝于耳了。
这种场面,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人该掺和的。
但苏婼与窦尹眼望着交战中的马车,却紧皱眉头没有一点后撤的意思。
“杨护卫,”正当宋泯要再出声时,苏婼转向了旁侧的杨佑,“你喊几个人先护送宋公子与宋姑娘退回城中吧。”
宋泯担心的是对的,此地情形绝非儿戏。
他们带着端皇太妃的手书前来,已经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撕开了张昀隐藏的真正野心,此时该他们退场了。
但她却不能走,方才车帘掀动,她清楚地看到了探出身来的杨燮,也看到了就在车窗内坐着的张昀!
窦尹先前说过让她配合的,如今他不走,她自然更不能走!
“窦尹……”
宋奕如不肯离去。
窦尹扭头望着她,随后自腰间解下块玉塞到她手上,“我也有话对你说,你若是愿意等我回去,就先好好地收着它。”
宋奕如把玉攥紧,眼眶一红,倒也不曾多言,重重点点头,便就转身随宋泯他们走了。
苏婼与窦尹俱都收回目光,望着那看边厢已然横尸无数的战场,以及耳边不时呼啸而过的箭矢。
“我爹交代了什么任务给你?”苏婼紧握着的拳头似已攥出了油。
“张贼狡猾如斯,必备有不少后路。当下这里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又备有多少厉害兵器,能一举抓获他自然是好,但极有可能会做不到。
“为增加成算,于是三日前令尊已与世子悄悄在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外的驿道上设置了机括,用以抓捕张杨二贼。南城门外我们设下了两道,一道就在城门外一里处。
“方才我们追赶未及,让他们躲过了第一道,但看他们断后的人马久等未至,应该是已经中了伏。而这第二道机括,就在城外十五里处。我方才估算了一下距离,此地应是十二三里左右。
“也就是说,再有一两路处的驿亭,有机括可以对付他们。”

苏婼凝眉:“有多大把握?”
窦尹自怀里掏了份图样予她:“自然是冲着十成把握去的,不过——”他说着看向那坚如堡垒的三辆马车,“全力以赴吧。走至今时今日,谁都不会有回头路走了。”
充耳的激战声里,苏婼沉默下来。
震撼苏婼的不是张昀的狡滑,反而是他这句“谁也不会再有回头路”。
这对张昀杨燮而言自然如是,但于他窦尹呢?
宋奕如赶在这当口把端皇太妃的手书送来不是她无知,她是有用意的。
窦尹最终许诺了她那块玉,也绝不仅是情之所至心难自已。
“既如此,那我们先去前方等待吧。”
苏婼把趴在草垛上的身子站直起来,并且果断地走到马上翻身坐了上去。
她与窦尹都是连自保都堪忧的人,留在此处无计于事,相反还会拖累镇国公他们。倒不如先行离开,早做筹谋算好下一步。
此时朝阳早已经升起来了,树影斜斜地照在路面上。
昨夜暴雨留下的满路泥泞逐渐转干,因为这场抓捕,驿道两端都再也没有来人。
苏婼没来由地盼起了远去沧州的韩陌,他说过最早今夜可以回转,她希望他或许能更加早些归来,一来是盼着他平安返回才安心,二来则是张昀他们不知还备下了多少条退路,有多少机会可溜走,韩陌不在身边,她总像是少了羽翼一般。
数乘快马此去前方,激战场中只余一片刀光剑影。
这些年来明枪暗箭,杨燮和张昀都遇过不少,加之他们有万全之策,故而交起战来也不曾慌乱。
由于马车四面均以铁板加固,兵器根本就杀不进来,交战两三刻钟,他们竟然还往前挪了两丈。
“分出一路,自顶上攻入!”
镇国公的嗓音洪亮传入。
原本以为朝廷派出的兵马已然够多,但树林里冒出来的对方的人手竟也源源不断,直攻是无论如何难取胜的了,只能是剑走偏锋直取其要害!
禁卫军中两名副指挥使亲自率人跃向了马车,这一着显然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这边已有两把剑直直刺入了车厢之中!并且还将车顶蓬给掀翻了半截!
常贺望着直入三寸开外的炕桌里的剑刃,忍不住一声惨叫。
杨燮挥剑相迎,不忘瞪着他,抬脚将他踹到座榻之下!
“放弹!冲出去!”
车有三辆,当先的是他们三人,这时后面两辆车刷地门窗大开,几个黑衣汉子跃出车来,四散杀开,随后几声轰隆巨响,四面八方尘土飞扬,满目皆是遮天的灰雾!
浓浓硝石味掩下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兵器声淡下来的瞬间,只听马蹄声起,车轱辘与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磨擦声,朝着驿道前方狂奔而去了!
“国公爷!”
将士们从尘雾里冲出来,气急败坏地来到了镇国公身旁。
镇国公面色如铁,望着眼前模糊的视野,扬手道:“兵分三路!一路追踪,一路夹击!一路回城,向兵部调武备!”
事情在杨燮他们的掌控之中。
藉着尘雾,他们杀出了重围。
虽然三辆马车已破损一辆,不能行驶而只能丢弃,他们三人在边逃边战中,车厢里也落得一片狼籍,甚至杨燮胳膊上还挂了道彩,但好歹他们冲出来了!
马车上了驿道,便火速向前狂奔。
“昨夜我已发了消息到沧州,他们会前来接应。先前计划好的落脚点不能去了,我们直接往沧州方向去!”
杨燮下令给了驾车的武士,旋即收身坐回车厢。
但刚等他坐下去,马车便又是一个踉跄!伴随着马匹嘶鸣,洪福的惊呼声与外头武士们飞扑而来的衣袂翻飞声与脚步声、抽刀声,全部又都起来了!
“发生何事?!”
张昀沉声。
“回禀先生,后方追兵赶过来了!”
张昀绷住的身势收回了些。还以为如何?追兵当然会追上来!这可是宫里的禁卫,还有镇国公亲自率领的中军都督府将士!他们是当下京城里精锐中的精锐了,又怎么会追不上呢?
他立时稳住:“不要纠缠,赶紧走!争取早些与沧州大军汇合!”
眼下这般,他们也只有与大军汇合后,才有了短暂的与朝廷抗衡的能力!
毕竟,他们当中没有谁会甘心束手就擒吧?
“但是除了追兵,前方也有些不对劲!”
一句话把车里三人的心又高高地悬吊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们探究出来,四面一阵刀剑交碰之声就响了起来!
张昀一把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马车已经行至一段弯道处,一畔是山体,一畔是树林,人是从树林里出来的还是自后方追来的,难以分辨,但山体和高耸的树林挡住了大半日光,便确实给他们的前路增添了不少难度!
“公子!我们的车轱辘松了一个!”
恰在此时洪福焦急地禀道:“兴许就是方才那一颠给颠松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修!”
张昀几近怒吼!
车头几个人立刻下去修车。
张昀收身回车,阳光从破了的车顶照进来,落在他无端颤动着的面肌上,给人一种绷得过于紧张,以至随时都可能把神给绷断,以至全身松散成泥的错觉!
常贺一张脸早成了灰白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你们谋的大事,你们筹谋了这么多年,不过才几日而已,就被朝廷击得溃不成军……你们,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到底哪来的信心可以夺下这江山?!”
张昀双眼里喷出了烈火,他扬手一巴掌扇在了常贺脸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老夫的大计,岂不正是毁于你们父子之手!若不是你爹无能暴露,老夫怎会处于被动?怎么会在苏韩两家手上节节败退,以至于到如此境地?”
不知这一巴掌的力道有多大,但只见常贺竟被他一个年迈的文人扇到了地上!
张昀还待继续上手,杨燮却把他挡住了:“眼下寻他出气能有何用?当下该是赶路才为要紧!”
说罢他冲窗外道:“好了不曾?!”
“好了!”
洪福一面应着,一面快速地把轱辘上的扣件扣好,站起来!
只是他一只脚刚踏上前车,一只箭便刚刚好将他射了个对穿……

杨燮失声厉吼,但洪福却在直挺挺地凝视他片刻后,如同木桩子般向后倒了下去!
再看箭矢来处,一人驾着枣红大马正疾驰而至,手持的大弓正朝向了他所在的车厢!
“韩陌?!……”
杨燮死死地盯着那银甲于身的青年,牙关紧咬着,一掌拍起车壁:“走!”
马车开始狂奔。
但此时间前有狼,后亦有虎,一侧还是山壁,除了剩下的树林,还能往何处去?
“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常贺从地上爬起来,癫狂地看着四面,又像只无头苍蝇般地左右反覆地蹿。
张昀一脚踹在他胸口,却因为林子里坑洼的地表带起的颠簸而摔倒。
树林不大,但很密,此时后方追兵如潮水般涌来,虽然驾马不便,树木也阻挡了许多攻势,可马车在这样的情况下更加不便行走。
“还不如走回大道,与他们殊死一搏!”
张昀嘶声大吼,发衫凌乱的他眼眶也红了,已然毫无风度可言。
杨燮拔出腰间长剑,看了眼四面情形后,再度勒令车夫:“回大路!”
车夫回了他一个深沉而复杂的眼神,旋即把马头拐了方向。
马车又在朝来路奔去。
杨燮心里如同也压着这么大一片树林,就像是做梦一样,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他们就从稳操胜券落到了如今丧家之犬般的境地。
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在哪一步彻底失手的,正如张昀所说,好像就是从常蔚被抓开始,一步步就不受控制了。
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如何撤退,如何反击,如何安排接应等等,他们有一整套极为成熟的方略,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拿出来做修正,为的就是哪怕事不成,也要落个全身而退。
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败这么快!
快到他们的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
“逆贼,哪里走!”
马车回到了驿道上,前方就立刻传来了韩陌震天价的喝斥声!
“为什么会是他!他不是去沧州了吗?!”
张昀的声音因为气急而有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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