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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苏婼说完,即转身走了出去。
她原以为自己在知晓这些之后,也能如当初痛斥苏绶那般再狠狠痛斥她的舅舅们和外祖家一回,可是到了此时,那一肚子话她竟已没了说出口来的欲望。
谢氏的死,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傲慢的男人每一个都有责任。
可是终究谢氏已回不来了。
她的母亲用悲惨的一生向她摆明了身为女子,在男权社会里力量多么微小。她保不住自己,留不住丈夫,护不住子女,最后,她拼出性命才保住了自己一颗纯善的心,至死都不曾背叛苏家。
骂他们还有什么用呢?
重来一次,只怕他们依然会选择如此。
依然会在危机和威胁来临时,把力量最薄弱的谢氏推到身前,轻描淡定一句你当为家族付出,便任凭她去承受所有的风雨。
如果谢氏的死只能促使她对着这帮伪君子骂上一骂,那她的死也太不值了!因为这些人的悔过之心来得太迟,她听不到了。
她知道那些年克尽职守为媳为妻为母的谢氏,她最渴望的是什么!是丈夫的尊重,父兄的疼惜,是拥有身为一个人独立于世的尊严。
她苏婼,想要的已经不止是手刃凶手,更想要的,是让母亲的死更有价值!
谢芸呆立在风中望着昂首离去的少女,这纤秀又倔强的背影蓦然与妹妹昔年一口回绝替他们盗取苏家典籍而离去时倔强的背影重叠,他胸中一口热血上涌,情不自禁迈前一步:“兰儿!……”
但那身影并没有停下来,也一如昔年。
张府当真被围成了一个铁桶。妇孺皆在府内拘着,男丁则入了大狱,另僻了独立的牢狱安置。
一夜过去,张昀仍然不知所踪。
朝廷的人快把京城地皮都掀过来了,张府内部能让人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藏有地道。
回到前院的苏婼眉间皱得生紧。
张昀不是神仙,昨夜被盯得严严实实的张家并没有他出去的迹象,他一定是从府里逃走的。常蔚都能拥有地道,张家绝对是有的!这点她坚信。
但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动作越慢,张昀就越有可能远走高飞,毕竟一夜之前他还是离当朝首辅仅一步之遥的阁老,是六部尚书,早有预谋的他一定早就妥帖地安排了许多逃生之机!朝廷各方要制订严密的搜查方略,再调兵遣将加以实施,全部弄妥当得一个昼夜工夫。也就是说,一个昼夜之内只要他想出京,是完全可能的!
“国公爷!那张昀的夫人黎氏叫嚣不止,请国公爷示下!”
苏婼方走到镇国公跟前,便听底下人前来禀报。
昔年谢氏在张家往来得多,张昀这位夫人黎氏没少灌迷汤蛊惑,她不由自主往内院投去一眼。并问:“张栩夫妇皆已送入大牢,张煜兄弟也已同去,这府里头算起来已只有黎氏一个正经主子,如何未曾将她带走?”
镇国公转头看她,眼神变幻不定:“是她不肯走。”
“她不肯?”
苏婼心念一动。
家人都走了,黎氏断没有道理主动提出留下来。
纵然她是主母,可她一个老妇人,孙儿都已捉去,她留在此地又有何用?
看了眼镇国公,她说道:“不知国公爷有何高见?”
镇国公忽地朗笑起来,道:“你这女娃儿,果然古灵精怪,自己不说,倒套起你伯父我的话来!我却偏不说,倒看你想如何?”
苏婼有些羞赧,她确是存着几分探镇国公口风之意,她能察觉到的异常,镇国公不可能不曾发觉,他却任凭黎氏留在此处,定然是有什么打算。
此刻她再不能拿乔,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她道:“敢问国公爷,当下这黎氏何在?”
“在他们后院繁音轩。”
“繁音轩?”苏婼咀嚼了一遍这地名,遂道:“此处是靠近府内东花园的一处院子,平日用作家里女眷赏花小憩时用。但昨夜事发时正值夜深,且还逢大雨,黎氏去那处做什么?让人不解。”
“你怀疑繁音轩有古怪罢?”镇国公向来是个爽快人,至此便道:“来人!将黎氏挪去别处,去搜繁音轩!”
“国公爷且慢!”苏婼上前,“黎氏定有古怪,但她此刻身在繁音轩,却还一味吵嚷,我猜有问题的不会是繁音轩,而是别处。她此处应是在转移视线!”
“那你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在哪里?”
身居高位的镇国公同样也不惯于废话。
苏婼细细思虑,张家东花园周围只有三处房子,一是用来小憩休息的繁音轩,一是用来赏月消遣的八方亭,再有一处,就是花匠们存工具的一排三间的杂屋……
她脑海里灵光一现,脱口道:“我知道了!还请国公爷移驾随我同行一遭!”
镇国公立刻接过了护卫手里的剑道:“去何处?你带路!”
苏婼去的正是东花园边花匠放工具的耕芳院。
耕芳院与八方亭毗立而建,中间一座假山相连,从外望去只是一座起伏的假山,但如若里头是空的……
才到跟前苏婼已心绪起伏,镇国公领会其意,往后一挥手,便有不少人分两面涌进了假山两端的耕芳院与八方亭。

听到这话,苏婼与镇国公同时奔了过去!
狭小的屋子内,农具已经搬了出去,空荡荡的地板上,靠屋角的位置已有几块砖画出了圈,仔细看的话,几块拼起的地砖接缝明显是松动的。
“打开!”
随着镇国公一声令下,护卫撬开地砖,一个地窖——或者说地道,它赫然呈现在眼前,因为随着地砖挪开,很快便有机括启动,两扇铁板瞬间合拢,将方才的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却不是难事。
苏婼在镇国公回首投来的目光里拔下钗簪,探出机括节点,不出片刻那合拢的铁板立刻又分开,将先前的洞口再度展露出来。
确定无暗器夹藏,她直身道:“可下人了。”
一旁护卫当即覆上可防毒雾的面罩跃了下去。
苏婼心思清明,打量四处。
此处委实隐蔽,且四通八达,往各房去都很方便,暗道设在此处,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如此也能解释黎氏为何会在离此不远的繁音轩被羁拿软禁了,必定是她欲随同张昀外逃未及,转而去了繁音阁。
只是,黎氏既然都准备借密道潜逃,张煜兄弟为何反而会在别处被捉呢?
张煜兄弟不才是最应该走的那一个么?
“禀国公爷,底下情况有些复杂!”
正思绪间,潜入地道的护卫有一个上来了。
“什么情况?”
“从这洞口下去,是个一间卧房大小的密室,密室四面却有八条通道,每条通道都有机括,都不知通向何处!”
闻言,镇国公怔住,苏婼也怔住。
当初仅常家一条密道都花了不少时间才打通,此处却有八条通道,且全都设有机括,纵然是机括不在话下,那如何确知张昀从哪里逃走的呢?哪条道才是正确的呢?
八道机括开下来,就得耽误不少时间!
“张昀性如狡狐,他不会孤注一掷,八条通道里,至少有三条是留给他自己的撤退之路!而这三条路,一定是可以直通杨燮藏身之处的!”
一道铿锵之声由远而近,来到了苏婼身后。
她闻言转身,只见谢芸快步到了跟前,显然方才护卫的话他是听到了。
苏婼收起复杂心绪,问道:“八条通道中,可曾有快速辨别的方法?”
谢家这些年受张家胁迫,谢芸既能于她之前查到张昀有不轨之心,会知道更多也在情理之中了。
“张昀有个忌讳,你和你爹不知道?”
谢芸倒有几分意外。
“什么忌讳?”看起来苏婼的确是不知道。
“他忌讳虎与蛇。”
又来的一道声音清朗而年轻,苏婼再度望去,只见是原本在大理寺的窦尹来了,接这话的却正是他。
“这位是?”谢芸面向镇国公与苏婼。
“是国公爷的义子窦尹,窦公子。”苏婼回答完后即问窦尹,“公子所说之事可有依据?”
窦尹颌首:“张府昔年害死的一双母子,正是属虎与属蛇。因着昔年那妇人死前的一句咒言,张昀心里有鬼,这些年不敢触碰生肖属虎属蛇之人,凡属虎蛇之人,也皆不能入他幕帐。
“这八条地道既为八卦阵形排布,国公爷与苏姑娘便大按此规则排除。”
苏婼不解他如此能知晓到这等机密,不由得看向谢芸。
谢芸眼中虽亦有狐疑,却是果断地点了头:“窦公子所言无虚,张昀私下里确实十分忌讳这个,京外曾有属官犯了他的讳,曾被他毫不留情地严惩,此事断不会有假!”
苏婼闻言大定,所幸八卦阵不是什么了少不得的学问,她前世制锁也曾有研究,故而随即顺着护卫们架好的阶梯下洞,环顾四面八道门后,不消片刻就走向其中一道门,凝神思索后将门开启,遂打发护卫:“即刻率人从此进入追踪!”
待镇国公他们下来,她已经把第二道门也快速开启了。吩咐的事就交了给镇国公。她走到选中的第三道门前,抬头看了看门顶上的鹤形纹,深吸气也将此门开了!
门后出现一条陡然亮灯的通道,蜿蜒不知伸向何方。
“按照窦尹的说法,张昀最信服的,那就应该是鹤形了,因为他曾说过自己出生之前,他母亲梦见过一只仙鹤,而他儿时的乳名也唤作鹤童。”
“没错,我们在张家找了一夜,张昀的许多件私有之物上,都刻有鹤纹!——来人,即刻沿着此路严密追踪!”
镇国公下了命令,立刻有个英武的将领率着几个精壮护卫进入了地道!
苏婼望着已然灯火通明的鹤形门通道,情不自禁攥紧了发簪……
常贺如今睡得特别警省。
揣着路引和衣躺在床上,才合眼他就听到了宅子深处传来的动静。
他机警地跳下床,洪福就进来了。
“常爷,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吧!公子和先生都已经在前面等着了!”
常贺怔住:“去哪儿?”
洪福目光深深:“情况不妙,今夜部分计划失手,沧州那边也让朝廷发现了,韩陌已经赶了过去。公子已与先生商量准备撤了,余下之事路上再说,常爷快些吧!”
说完后他即匆匆离去,衣袍足有大半截已被雨水沾湿。
常贺心下猛跳,转身回屋,来回走了两遭,方急步蹿到里屋,匆匆裹了两个包袱出来。
门外洪福尚留了两人在此,看他出来话也没多说,便直接引路带他往前院去。
往日清丽雅致的庭院里,眼下竟寒风肃肃,三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已整装待发,洪福他们皆换了装扮,宛如路上随处可见的商户下人。所见的人员不多,但院子四面的树木皆在无风自动,竟让人完全摸不着隐匿着多少高手。
“快上车!”
杨燮原与一人背立在台阶上,此时转身看到他,立刻肃声招呼起来。
而另一人闻声也转了头,平素看似慈祥的面容,此刻满布着诡戾之意,赫然正是张昀。
常贺不敢多看,揣着怦怦跳的心低唤了声“先生”,随即登上了杨燮之后那辆车。
岂料张昀却道:“回头出城难免被盘问,你不宜露面,随我二人同上一车来。”

三人各据一方坐下,马车就立刻驶动起来了。
常贺心跳如雷,也心急如焚,但马车行驶的速度却十分缓慢——其实放在平常也是正常的速度,可此时他只想尽快出城门。
没错,就在半夜之前,他还在想方设法逃离杨燮他们身边,眼下他却心知,不借助杨燮他们的力量,他是根本没有办法出去的了。
而他们竟还愿意捎上他出去,也挺让他意外的。
这种时刻,他以为即使自己身揣虎符,他们也不会在乎了。
想到这里他看了眼杨燮。
杨燮目光正好投向他:“你坐椅底下有衣衫与易容药水,把它们用上,马上到城门了,不要露破绽。”
常贺哦了一声,立刻听话地拉开了下方抽屉,取出用具。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提线木偶,已经没办法拥有敏锐的思考了。
“此药水抹于脸上可以使皮肤发黄发皱,看上去似老者,但它并非专门易容的药物,只有一刻钟的药效,且也不是全无破绽,只是好在眼下天色未全亮,容易蒙混过关。”
杨燮看他对着药犹豫,便又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轻易能让人瞒天过海的神药?不过是一切安排得当,才能让人投机取巧罢了。
常贺又哦了一声,低头把这药抹在脸上。
脸上果有反应,未多时,涂过药水的地方就全都紧缩成了一团,一道道褶子堆积于表皮之上,碰过药水的双手也变得又灰又黄。
常贺下意识地又看向他们。此时他们正在谈论着先前发生之事,从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常贺也知道了张家人都已经被官兵拿住,更知道了他们之所以能有时间做如此充足的撤退准备,是因为把张煜兄弟送了出去,以此迷惑了朝廷,争取了时间。
常贺心凛不已。
一个连自己的家人后人都能舍弃的人,到底是有多冷硬的心肠?
这样的人,真的会惜取他常贺的性命吗?
“到了。”
马车渐行渐缓,渐停下来,杨燮与张昀对了个眼神,彼此面上都很镇定。
常贺的手心却攥出了汗!
“去哪儿的?把路引呈上来!”
驶入城墙内的空地上,盘问核查的将士挡住了马车,半明半暗的晨光下,盘查的人影足有一二十个,这阵仗比任何时间都来得严格。
鸿福应声走了下去,常贺听到他说:“各位军爷,我们是户部前往两江的官车,这是我们大人的路引,以及随行人员的文书备案,都有相关各司的印章,章程齐全,请将军过目。”
随着他的话音,杨燮适时地露出了一角脸庞,并亮出了一枚户部令牌。
杨燮未曾于外间露过面,他这般大大方方,增添了几分可信。
盘查的将领凝着双眉仔细核对文书,而后道:“让车上的人都下来。”
杨燮道:“车上只有本官及本官一名家丁,将军若有疑问,可上车来查看。”
常贺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上!
他虽是做了伪装,却非天衣无缝,且张昀却是半点伪装也无,这也能让人上来?!
那将军果然要带人来。
但见杨燮示意他起身,而后伸手把车壁上一块搁板往后一掰,只见这宽敞大马车顶上竟分左右各垂下一块板子,不,严格说来是车壁!它与车本身的车壁一模一样!
这板子落下之后便将站起来的张昀挡在了里头,刚刚好容身的宽度,从外看去却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破绽!
那将领四处仔细查看,又敲打着车壁,也看不出任何问题,转身常贺时,常贺瑟索的样子帖合着下人的唯唯诺诺,加之车内光线幽暗,将领只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便向杨燮点了点头,交还了路引与文书。
“放行!”
车外这一声令下,宛如赦令,常贺几近虚脱地跌坐在坐榻上,失神地看着重新从容露出身形来的张昀,以及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景物。
这么一场惊险下来,对面二人竟毫无惊慌之色,不知已是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阵仗!
常贺方才明白杨燮是如何隐藏在京师这么久也未曾暴露的,也明白了张昀为何竟然能从今夜这险境之中安然脱身!
但他们明明有这样的办法,却不曾将他送出去!
“公子,已经出城门了!”
洪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常贺紧紧地抓住车框,目光不觉投向杨燮,这所有的安排打点,都是出自于杨燮之手,没有他高超的机括设置技艺,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步的。
不知道他的技艺是如何习得这般精湛的?
而他与鬼手苏婼比起来,究竟孰高孰低?
他所设下的那所有的机括障碍,能否阻挡得住苏婼?
“一刻钟后到达我们的落脚点,届时大家动作快些,换好装束重新上车。一个时辰后,大理寺那边可动手了。接应的人想必先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罢?”
杨燮问张昀,他快速地将先前的文书路引放入车厢里。
“事关老夫嫡子嫡孙,此事当万无一失。”
张昀的脸上满是笃定,宛如他从前稳坐于朝堂。
杨燮点头:“此招虽险,但有先生筹谋,却是最为有胜算的一着。万不会有人料到先生会出此奇招,让煜哥儿他们亲自出去当烟雾蛋。只要接下来令郎令孙顺利出城,你我便可放手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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