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们彻底哑巴。
昔年明珠公主下嫁比如今的帝后大婚还要奢华,对比之下绛衣侯府那横贯京街的送聘行头确实算不了什么。
再争论下去,牵扯到明珠公主和先帝,场面就不好收拾了。言官们三三两两地挑些不痛不痒的小刺,总算在日中之前把事情了了。
淳帝原先还想再留文承,但顾及到文承脸色难看至极,再待下去恐怕癔症就要犯了,便随意叮嘱了几句,让内监将人送出宫去。
出了宫,悬日高挂,直晃眼睛。
小太监一无所知地跟在后头,文承浑身阴郁缠绕,双眸渐渐猩红,眼见就要控制不住压在身体里的恶物,结果一抬眸,瞧见了不远处停下高墙下的吴国公府的马车。
罗少知被召进宫里,也是为了昨儿长街上那沸沸扬扬的“十里红妆”,但毕竟排场和聘礼都是做给吴国公府的,贵妃娘娘没说什么,只是把之前的嫁妆折册拿出来又添进去不少东西,道是不能输阵。
罗少知浑浑噩噩一整天,满脑子都是吴国公府前苑里那些彪悍骏马,出宫后瞧见自家府上的马车,马儿正在墙下威风凛凛地站着,想着今后怕是一大家子都要勤俭节约把伙食都留给马了……
“小姐!”马夫一见她就远远地跑过来。
罗少知见他神色紧张,问:“怎么?”
马夫擦着汗道:“绛衣侯来了。”
罗少知立刻朝四下张望,马夫提醒:“在咱们府上的车里。”
“……他什么时候来的?”
“午时。”
绛衣侯戾名在外,又是未来吴国公府的姑爷,马夫不敢拦他,就等着罗少知出宫救命。
有些日子没见着文承,得知人就在车上罗少知心跳得有些快,忙不迭小跑过去,踩着矮扎拎着裙身,撩开车帘——
车内,文承双眸阖着,正闭目休息。
罗少知倏地放缓动作,轻手轻脚地进去,默默坐在一边。
上回文承在车内休息,车一动他就醒了,反正天色还早着,罗少知干脆就这样干等着,等文承什么时候睡醒了再让马夫动身。
然而,等了还没到半炷香的时间,罗少知撑着脸颊,听见文承低低地开了口:“发什么呆?”
罗少知直腰:“你没睡着?”
文承缓慢睁眼,眼底有隐隐约约的猩色,眼尾沁出浅红,“嗯。”
罗少知心里一突,立即坐过去,挨到他身侧,紧声问:“头疾又犯了?”
文承顺势将头靠过去,靠在罗少知纤弱的脖颈间,哑声说是。
他身上凉得惊人,好似提前进入了寒冬,罗少知心头更紧,收拢双臂把人牢牢地抱进怀里,没再说别的,嘱咐马夫先回府。
马车缓慢驶动,车身微晃,文承眉头蹙了下,罗少知怕他受不住,低首问:“可要传太医?”
“不用,”文承拒绝,而后极轻地喃喃,“你身上怎么这么暖?”
罗少知柔声道:“暖吗?那你抱紧些。”
文承笑了下,“不知羞。”
休缓一路回到吴国公府,文承的精神好了些,但罗少知还是命人备了个暖手炉送来。
文承不乐意跟个老残废似的天天抱着暖炉裹着厚衣,表现得很抗拒,罗少知好说歹说才把他在榻上摁住,随后不由分说地将暖炉塞进他手里,自己坐到一边,隔着一方茶案对道:“就快立冬了,你别光顾着风流倜傥,也添些衣裳吧。”
文承眼睛黏在她身上,嘴了说着不中听的话,视线却没挪,口嫌体正直,“你管得比侯府里的管事还勤快。”
罗少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眼前还有重影吗?”
文承把她的手抓住,懒懒道:“没了。”
罗少知愁声问:“好好的怎么头疾又犯了?是在皇上那儿遇着什么事了?”
文承拉着她的手腕就把晨时太极殿言官在皇上面前弹劾他的事说了,语气还算平淡,就是眼神有些骇人,直勾勾的,“……那几人是想借机参绛衣侯府一本,只可惜没挑对路子。”
几个言官不轻不重,罗少知没深问,也没提文尚书和文府,怕让文承再受刺激,“你来时看没看见前苑是什么模样?”
文承挑眉,“八十八匹骏马?”
说起这个罗少知又气有好笑,“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马匹?从太仆寺里借的?”
文承:“喜欢吗?”
罗少知轻骂:“鬼才喜欢!吴国公府又不是养马厩,你快想办法弄回去。”
“聘礼送出去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罗少知嘴角忍不住了,“那我找太仆寺的大人过来,一匹一匹地卖出去?”
文承点头,“此办法可行,太仆寺上品御马一匹二百两,卖出去一万七千六百两银子,届时你的嫁妆就出得起了。”
提起嫁妆罗少知脸就一红。
她把手抽回来,余光瞥着文承绯服上的暗金色纹线,憋着不说话。
文承轻佻地问:“娘子脸红什么,不是你说的,吴国公府的嫁妆只一两银子?”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罗少知死鸭子嘴硬,不讲道理地回击,“一两银子也是银子,侯爷嫌我太寒酸?”
文承把暖炉放下,撑颊道:“自然不会,你全身家当只有一两银子,可见在岭南时吃受了多少苦,嫁到侯府我必得锦衣玉食的将你好养着,让你乐不思蜀……”
他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罗少知很不适应,前思后想他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坑。
文承:“但,倘若你后悔了呢?”
罗少知心凉,心道平白无故怎么扯到“后悔”二字上去了,莫不是他头疾犯了又在胡思乱想。
文承撑颊,微微一笑:“后悔也没用,你心甘情愿卖的身,自然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少知脖间冒出热气,“谁卖身了?”
什么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起来怎么这么荒淫……
一张茶案隔着,两人坐在坐榻两端,身子却都紧挨着案沿。
离成婚之日还剩半个多月,京里男婚女嫁从没他俩这样没规矩的,罗少知不清楚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一段时日没见,她觉得文承看她的眼神更深了,青天白日的她好不自在。
文承指尖在桌上点了两下,“我们这样是不是极不合规矩?”
罗少知装死。
文承弯唇:“你和媒婆说,凡是绛衣侯有的,聘礼里都要备上,这项有些难……”
罗少知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文承低诱道:“不过,等你成了绛衣侯府的主子,整座侯府便都是你的了。”
罗少知臊得慌,话是她说出去的没错,但从亲耳文承嘴里听到答案,冲击委实大了些。
罗少知从脖子到脸颊潮红一片,无地自容,文承看着十分好奇,“这些话分明是你那日当着媒婆的面说的,怎么隔了这么多天,到现在才不好意思?”
好有道理,罗少知无力辩驳。
她只能红着脸做一只貌美的鹌鹑,“你就当我装的吧。”
“装什么?”文承意味深长地问。
罗少知那日只是想借着媒婆之口调戏一把文承,如今反砸到自己的脚直在心里叫苦不迭。
文承逮着机会就不肯放过她了,“装害羞,还是装单纯?”
文承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人了。
罗少知腆脸自暴自弃, 干脆直接起身坐到文承身侧,麻木地说:“你想拿我如何?”
文承愣了下。
罗少知少见他露出这种猝不及防而失神的表情,和文承对视两秒, 脑子一转,蓦地明白过来。
绛衣侯原来也是只纸糊的老虎, 看上去唬人, 实际还是张干净白纸呢。
是了, 福祥说文承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在自己回京前他怕是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牵过, 嘴上不饶人想必都是装出来的。
文承这样眉心微蹙着, 身子微倾,表情有一丝困惑和犹豫, 模样和罗少知四年前在公主府里见着的文三公子的形象渐渐重合。罗少知心神一漾, 有些忍不住了,“文三?”
文承眨了下眼, 神色恢复正常,“嗯。”
罗少知:“我有一事想问问你……只是问一问,没别的意思。”
文承面露狐疑。
罗少知附到他左耳耳侧, 轻轻地问:“四年前在公主府, 我那样日日缠着你, 你当真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吗?”
文承的耳朵麻了一刹。
罗少知莫不是疯了。
罗少知没疯,想起昔年在公主府的点点滴滴, 话头一开她就收不住了,虚声道:“你若是对我无意,干什么要藏我的旧物, 虽说那些都是程师兄送来的,但你要是不喜欢, 应当就一把火烧了吧……”
“还有,当初我在金灵寺后山迷路,你分明身子抱恙,却还亲自来找我……文三?”
文承抿唇:“是你当年胡乱撩拨。”
罗少知着急:“我撩拨你是没错,那你动心了吗?”
动没动心,心里再清楚不过,文承没必要连自己都骗,但要他在大白天明目张胆地将这些话说出来……
久等不到回答,罗少知心里的期许渐渐消散,“啊,那兴许是我会错意了。”
她干笑了两下,把身子坐回去,感觉氛围有些尴尬,暗自后悔好端端的提这茬干嘛,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文承:“还未成婚,我不能同你太过亲近……”
罗少知回头:“什么?”
文承眼中充满挣扎,“外头将你我传得如何难听那是别人的事,我不能亲手毁了你的清白。”
“只是问你动没动心,怎么和我的清白还搭上关系了……”
罗少知嘀咕,嘀咕完她的嘴角就翘起来了。
文承克制道:“你不要太情不自禁。”
这就是在委婉地说她轻浮了。
罗少知也不恼,心里乐成花,满脑子想的都是从前在公主府时调戏文承的风流旧事。越想越她觉得心痒痒,十六七岁的文承雪衣月容、清隽挺拔,谁见了不喜欢,当年她就该彻底放下脸面豁出去……
罗少知又近过来,暧暧地问:“侯爷,你这么在意女子清白,那自己呢?这几年你没对旁人动过心吗?”
文承皱眉:“我为何要对别人动心?”
“京里模样性子好的姑娘……和公子都不少,你又在年轻气血的年纪,碰上一二志趣相投的,一来一往生出情意,想来也不是没可能……”
文承睨她:“你倒说说,谁会与我志趣相投?”
罗少知哑了。
好有力的反击,无法反驳。
文承用看穿她的语气说:“你要是担心这些年我身边有人,不如直接说出来。”
罗少知不自在地低头,“哦。”
文承:“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前朝人人避我如蛇蝎,外头又尽是你我当年的艳情传闻,世家小姐瞎了眼才会往我跟前凑。”
瞎了眼的罗少知:“……”
文承续道:“你走后的第二年,我初入仕途,有朝官想与我结交,偷偷往公主府里送了两个丫头……”
罗少知悄悄竖耳。
文承:“不巧,当晚我癔症发作,险些把她俩的脖子抹了。”
罗少知想起文承卧房里放在枕下的那把匕首,莫名感到脖子发凉,迅速把暖炉拿过来抱在手里。
文承说:“我疯名在外,不会有人近身,你大可以放心。”
她尴尬了,“什么放不放心的,就算有人接近又怎么样,我又不是善妒……”
不,她就是。
捕风捉影的飞醋她都能吃上一整壶,若文承身边真有过人,她指不定要在心里怨念多久。
文承没揭穿她,“你不善妒,我却是个妒夫,我听说,你在岭南时爱慕者众多?”
罗少知手脚一麻:“你听谁说的?”
文承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罗少知一阵唇干舌燥,心平气和地解释:“没有‘众多’的说法,岭南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清楚,戴罪之身想活下去都不容易,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她没心思想别的,旁人却不一定。
文承点了点头,他不想触及罗少知的伤心事,便没继续问下去,垂眸兀自喝茶。
罗少知以为他不高兴了,把暖炉捧过去,浅浅地问:“你手还冷吗?”
文承:“不冷。”
“可我瞧着你身上好像凉得很,”罗少知把语调放软了,“前朝这么忙,你连轴转了快十天了吧?要回去侯府休息一两日吗?”
文承摇头:“文及堂在刑部收押,吏部牵扯到太多人,短时间内休歇不了。”
他主动提起文尚书,眉眼却没有发病的迹象,罗少知松了口气,提起神,“出宫时见你眼睛通红,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文府的事才头疾发作,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半个字都不敢提……你现在好多了?”
与她暧昧不清地一通拉扯,再阴郁的心情也散了。
文承唇角弯了弯,一边撑着颊半伸过去一只手,掌心平摊,很有风度地问:“你摸摸我的手还凉不凉?”
罗少知心念一动,差点又想歪了,连忙把暖炉放到文承手里,避嫌似地说:“你方才不是还说要顾及清白,成婚前不能同我太亲近,这还没到半个时辰就变卦了?”
文承遗憾地收回手。
“前朝的事,你要是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罗少知温声道,“若我想的没错的话,检举文尚书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吧?”
文承“嗯”了一声。
罗少知低低叹息,“朝廷被诸多老臣所左右,皇上想收回大权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拿文尚书第一个开刀,必定会引起不小的动荡。你背了这口黑锅,日后史书上说不定都要有你这位六亲不认的绛衣侯的名字了。”
文承淡笑:“生前的名声我都无所谓,又岂会在乎身后名声?”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理。
罗少知思索片刻,想开了,换了话题,“上回静安王府来府上,我提了一嘴大皇子,不知道静安王府会不会有所行动。”
文承来了兴趣:“你是如何提的?”
“你在前朝检举文尚书的头一天,京里就闹开了,静安王妃上府那日就是为这事儿,”罗少知思度,“王妃的意思是,文府是二皇子的岳家,你这么一闹,必定会得罪二皇子。”
文承笑了下,不置可否。
“……但我有一点糊涂,王妃为何如此笃定我一定知道二殿下的身世?”
“因为你是我的人。”
罗少知一懵。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对你情根深重,为了你疯癫入魔,你回京这么久没听说过?”
京里传闻什么都有,还有传他俩少尝禁果在公主府里夜夜颠鸾倒凤的呢。
罗少知十足窘迫,“静安王妃也信这些?”
文承:“她不信,但她懂得如何利用人心,否则,她何必要办那一场晚花宴。”
罗少知忽地明白过来,“原来那场晚花宴是为你办的?”
“她想利用明珠公主,只可惜差点把自己性命搭上,”文承淡淡道,“易雪衣不是恶人,但心思也不浅,能在这暗流涌动的京城里站稳脚跟的人手上都干净不到哪儿去……你这样的是个例外。”
抽空还夸了她一下,罗少知心虚受赞。
文承:“可如今你不愿让四殿下陷于皇室纷争,能登上这皇位的,就只剩下静安王了。”
罗少知抬眼,“你要帮静安王府?”
“帮他?”文承冷笑,“我管他去死。”
罗少知呛了下。
“要朱鉴的命,并非是在帮静安王,而是为吴国公府,”文承眯起眼睛,冷言冷语,“静安王府是死是活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罗少知好奇,“要是静安王死了,这皇位你想要由谁来坐?”
文承嘴皮子一掀:“朱氏皇室若有全族覆灭的那一日,我拊髀相庆,皇位扯个鸡鸭鱼来,爱谁谁上。”
罗少知习惯了他的大逆不道,冷静想了下,抬头提醒他:“那个,四殿下也姓朱,要是朱氏全灭……”
文承眉心抽了下。
罗少知即时改口:“……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眼下前朝正乱,独独静安王府置身事外,就怕他在谋划更大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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