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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风月(温十九)


阿珊认为自己早该认命,注定一生庸庸碌碌做黄脸婆,不被老公打已经是幸运事。
此刻话也不讲,脸色骤变,转过身碰一下关上门,再也没空欣赏陆震坤那张使得女人神魂颠倒的脸。
陆震坤看一眼燕妮,也对阿珊的突然变脸毫无准备,不过不要紧,路人甲乙丙而已,一笔略过。
他走向1703,进门时还不忘向燕妮挑一挑眉,显得轻佻又自大。
多亏他这张脸,否则搭地铁都有人报警把他当咸湿佬抓进警局。
“等你等得好辛苦,见面也不同我问声好?多亏有你邻居请我去喝糖水,否则两条腿都站到断。”他那只戴着婚戒的手插进发缝当中,挠了挠他头皮上的旧伤口,虽说已经改邪归正,传道受教,但说话语气仍然改不掉古惑仔的“痞”。
燕妮表情不变,身体仿佛落在漠河以北,冻得人滋滋冒白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震坤依旧演戏,摊开双手,眼神无辜,“不做什么,我好心请你全家住大屋,坐豪车,妹妹仔还要怀疑我,我真是比窦娥都冤枉,维多利亚港都要为我落大雪……”
燕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双手环胸,满眼戒备,“直白一点讲吧,你想做什么我全力配合,但我希望你不要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
陆震坤笑嘻嘻抬高手臂,搭在燕妮头顶的墙面上,整个人倾斜下来,在燕妮面前落下一片巨大的影,紧紧将她笼罩其中,“你认为……你要资格同我讲条件?”
“陆先生,我不一定能帮你马到功成,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有能力让你永远也跑不到终点。”她说话时抬头,盯住他双眼,一秒都未逃跑。
连陆震坤都要惊讶她的勇气。
“妹妹仔好大的胆,敢威胁我?你知不知道威胁过我陆震坤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已经去公海喂鲨鱼。”
“有可能我就是那剩下的一个。”其实她掌心出汗,心尖发颤,分分钟就要落荒而逃,“我不是威胁你,陆先生,我在与你谈合作。”
“我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合作?”
“十万分的配合,演戏而已,没人比我做得更好。”她深吸一口气,“还有孙达光的儿子孙家栋,你要找他,我是最好桥梁。”
“妹妹仔相当有自信。”BaN他笑了笑,听见孙家栋的名字时眼神微微一变,随即说,“随叫随到?事事配合?”
燕妮抿着嘴,仔细思索之后说:“陆震坤,你提前保证,你对我毫无兴趣,一定同我保持正当亲属关系,我才与你谈合作。”
“正当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哈!”陆震坤笑到弯腰,反应大到连燕妮都微微面红。
“阮燕妮,你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人人都爱你?痴线,我陆震坤什么女人没见过?会对你一个波都没长大的妹妹仔感兴趣?你少做梦…………”
“你最好是。”
“你放心,一定是。”
谈判到最后,居然似幼稚园斗嘴,只有情绪,毫无营养。

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下楼时红港正处在日与夜之交,光的正反面只差一线,就如同陆震坤与禽兽之间也只差一线。
燕妮在陆震坤背后悄声送上诅咒,但愿他恶人有恶报,加快脚步独自奔向灭亡。
然而此刻他坐在驾驶位,只让后座的燕妮望见他答在操纵杆上那只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右手,佐以光怪陆离霓虹倒影,恍然间仿佛上演一场文艺电影。
他说秋刀鱼的保质期,她说她迟早要走——
可惜他说:“你当初压住我伤口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时今日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那只艺术品一般线条流畅的手在他得意的情绪感染下,甚至抬高到中控,向上一翻,仿佛在品味空气当中流动的胜利感。
燕妮靠着皮革座椅,眼望窗外,脸照就是冷的,是西伯利亚万年不化的冰原,也是起得机场低至负一度的中央空调,“我一贯是疯的,只管眼前开心,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我都没兴趣发愁。不过稍微一提醒一下你,陆先生,我们谈的是合作,不是卖身契,麻烦你守规矩。”
“规矩?”陆震坤左打方向,将车驶入诗歌舞街,“我的地界,规矩都由我定。”
燕妮懒得同他争,索性闭紧嘴,看窗外。
霓虹灯牌渐渐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浓密的芭蕉叶与红树林,车上坡,绕着蜿蜒曲折的小道前行,陆震坤的豪宅就在不远处。
他提醒,“你老爸同你大姐搬过来时不知多开心,我劝你换张脸,不要在关键时候扫兴。”
车停在一层车库。
燕妮下车时已然换上一张亲切热情的脸,笑盈盈同陆震坤说:“多谢姐夫提醒,否则我都忘记我最擅长就是做戏。”
陆震坤手扶车门,望着眼前那张急速变换的脸,略有几分惊愕。
“走吧。”燕妮绕到他身前,招呼他。
陆震坤快步跟上,两人几乎是并肩走进他的榕树湾别墅。
一楼客厅,阮宝珠似贵妇一般品着燕窝,欣赏女明星们在电视机里为爱受苦,哭哭啼啼,一转头见到陆震坤出现,立刻放下燕窝,不顾微凸的小腹,主动迎上来,双手圈住他腰身,丰裕的身体在他怀中扭捏,仿佛一位初次怀春的少女,时时刻刻,爱他爱到不能自已。
陆震坤脸上只微微带一点笑,伸手拍一拍阮宝珠后背,缓步走到客厅中央,“听说你已经挑好婚纱式样?”
阮宝珠跟在她身后说:“拣来拣去,还是第一件最好。”
“你要多补身体,下礼拜婚礼,我怕你受累。”真怕她受累,不办、简办即可,但他偏要大办特办,恨不能在整个红港张贴告示,宣布尖东坤要告老还乡,金盆洗手。
两人聊到这里才回头看已经融化成背景的燕妮。
陆震坤伸展手臂,嘱咐她,“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妹妹仔,不要同姐夫见外。”
真奇怪,姐夫两个字讲出口,竟然令他心跳加速,血流奔涌,体温都要攀高一度。
燕妮抿着嘴,未答话。
宝珠过来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你房间,你的行李玛利亚都已经收拾好,不要担心。爸爸今晚好早就去睡,就在你隔壁。”
宝珠真如女主人一般和善地向她介绍起整间别墅的构造布局,此刻的她真诚善良,与从前那位尖刻愤怒的女郎判若两人。
原来善良也要靠钞票塑造,就如同女明星的脸与Cup一个样。
燕妮仿佛在梦中遨游。
删除陆震坤,她蓦地拥有一间宽敞到足以让她伸展双臂的卧室。
好似灰姑娘得到南瓜车与水晶鞋,欣喜若狂的时刻过后,立刻开始焦虑魔法几时会结束?几时她会被赶回拥挤潮湿,暗无天日的宁波大厦。
这样一看,陆震坤竟然成为她的仙女教母——
想到他身穿礼服手持仙女棒,燕妮忍不住躲在床上噗嗤笑出声。
真是矛盾,分明受贿,却不肯心存感激,倒像是个没感情的冷血动物。
实际她生来就是。
到礼拜天,不必上课,燕妮吃过早饭就躲在花园里准备她的英文演讲。
亚拉伯罕林肯的演讲总是充满悲剧眼光,再是慷慨激昂也总是透出荒凉色彩,她背到最后,长叹一口气,似乎自己也经历一场短暂的五分钟的生死局。
而她背后有人鼓掌,啪啪啪,热情洋溢——
陆震坤只穿一条黑色丝绸长裤,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也连同一排肌理分明的巧克力腹肌,是任何台湾富婆见到倒要尖叫的性感,更何况风吹过时,他那条轻薄柔软的丝绸长裤随风向后,立刻将他凸起胀大的外形表露无遗。
是他天赋异禀,应当去做阮益明的同行,届时必定风光无二,拿下红港头牌,令全亚洲的富太太们通通翘首相望。
燕妮转过脸,企图多吹一些风,好让风带走她面颊上可疑的红晕。

但风什么都不知道。
燕妮合上记录本,回头时风吹散她微微卷曲的长发,晨雾中挣扎的日光落在她脸上,绘出一道柔美的晕。
陆震坤则认为他遇到东兴糖水的镇店宝——杨枝甘露,舔一舔舌尖,已经尝到清甜滋味。
然而下一秒就懊恼,认为自己没格调,大清早对住个“搓衣板”发痴发癫,一定是进来入戏太深,久未开荤,才会如此饥不择食,好似电车咸湿佬。
他举高手中咖啡杯,就当打招呼,“这么用功?预备抱个金奖回家?”
燕妮慢慢往出口走,避不开与他擦肩,“头奖有八千块奖学金,我中意钱而已。”
“噢,早就看出来。”他意有所指,无非想用从前陪Uncle陈吃饭消遣的过往挖苦她,只差再说一次“难怪去做鸡”。
燕妮无所谓,难听的话从小听到大,陆震坤还不够资格伤害她。她不怒反笑,侧身时向陆震坤挤出一抹虚假笑容,“恭喜你,样样都猜对。”
离开时暖风捧起她发尾,樱花味洗发香波发挥效用,在陆震坤鼻尖与脑海两厢都留下挥不散痕迹。
待她走后,陆震坤才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忍不住骂一句,“顶你个肺,低B。”
骂的是他自己,无聊好似幼稚园大儿童,企图用拉头发、开玩笑的方式获取女生注意。
真够低级。
但仔细回想,他活到二十八,还未认认真真追求过女性,这些年全然凭借一张脸,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一切你情我愿,哪里用得到“追”这个字眼?辛苦勾勾手指罢了。
燕妮未记过陆震坤的话。
她回到房间,打算躺回床上补个眠,彻底懒散度周末,脑中忽然想起一个月前Uncle许同她说,他要带领全家前去澳洲渡春假,所以暂时不会找她,但算算时间也快收假。
许这个人守规矩又讲格调,他想给,她没理由不赚,毕竟you谁会嫌钱多?
很快,红港迎来燥热初夏,尖东坤的婚礼也照计划巨型。
就是婚礼,在龙凤酒楼摆满八十八桌,搭鲜红布台,拉红色对联,却要请牧师登台问,你是否愿意对对方不离不弃。
又因尖东坤自称无父无母,全靠赵五爷照顾才有今日,于是将牧师同赵五爷一同请上台,一左一右,一个面容和善,随时随地向世界布施爱,另一位则是怒目金刚,扶着拐杖都杀气四溢。
燕妮坐在主桌,都害怕台上那位如坐针毡的赵五爷会突然拔枪打爆牧师的头。
好在陆震坤与阮宝珠交换戒指,仪式结束,黑白两道相安无事,如同和平日大联欢。
正要鼓掌,陆震坤振臂高呼,另有交代,“今天,我除了要结婚,还要金盆洗手,从这一秒钟起,我尖东坤退隐江湖,回归家庭,再也不插手帮会的事。”
台上的赵五爷眉头一紧,显然未料到陆震坤喊了这么些天,并不是玩笑话,是当真要在婚礼上付诸实践。
台下,孙达光的脸色变幻莫测,一时喜,一时又是忧虑,猜不准陆震坤究竟唱的是什么戏,在台上讲的话,又有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雷耀东与大飞齐齐鼓掌,大飞笑得前俯后仰,只差扯着嗓子大喊,“喂,你知不知道阿嫂肚里那个是别人的种,尖东坤绿帽都要盖住两只眼啦,下半辈子注定替别人养儿子——”
话还未讲完,啤酒瓶砰一声碎在头顶。
陆震坤穿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今日显得斯文又得体,只是原本应当站在台上表演金盆洗手的人,却不知几时突然出现在大飞身后,干脆利落地砸烂了大飞的后脑勺。
做完事,还要抽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上的沾染的鲜血,笑着同宾客讲:“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啊。”
手帕罩住大飞不断流血的脑袋,陆震坤抬着右手一下接一下将大飞的头推向餐桌,又是一阵砰砰响,“阿飞,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尤其是同你阿嫂有关的事,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不可能不知道——”
“行了。”直到赵五爷发话,陆震坤才停手,“大喜的日子,你不是要金盆洗手吗?抓紧时间,大家都在等开饭。”
“哦,五爷说得对,这下正好洗手。”他于是将一双带血的手,在预备好的金色铜盆里洗净,如此一来,反倒是比先前更具仪式感。
最后牵起新娘的手,向满堂宾客鞠躬致谢,一场大戏总算谢幕。
但也许仅仅只是开始。
燕妮坐在主桌上,瞥见对面的赵五爷面色凝重,想来一定思绪万千,正被陆震坤的出格行为闹得心神不宁。
再看隔壁桌的梁家劲,他神态自若,眼神冷静,没有不舍也没有遗憾,更像是观众,与燕妮一样自以为置身事外的观众。
酒席的热闹散去,字头的诸位大佬仍旧坐在原位,一个个抽烟、饮茶、打算盘,偏偏没人愿意先开口。
气氛凝重,唯独陆震坤一人,优哉游哉,架着腿,与赵五爷一起坐在主桌,两人之间只隔一个位,陆震坤的烟袅袅盘旋,在他与赵五爷之间形成一道撕裂的痕——
根本是鸿门宴。

香江风月24
音响里仍在播放《耶和华我们感激你》,配上宴会厅红彤彤装饰,以及满座烟酒连同刀疤与横肉,仿佛一出怪诞歌剧,充满了超现实主义黑色幽默。
总算有人听不下去,雷耀东一拍桌,讲话时烟气纵横,几乎要喷进孙达光的鼻孔。
“叼你老母,找个人关掉音响!唱唱唱,唱他老母!耶和华是哪一位,叫他出来,我照样打到他下跪叫救命!”
“阿东,那么大火气做什么?你看我……”陆震坤手里夹一根始终未点燃的香烟,笑嘻嘻朝雷耀东招手,“自从入教之后,天天都是PeaceandLove,不知多幸福,讲出来你都不信,我都四十几天没有发过火……”
话音未落,个个都把目光转向已经缠了满头纱布的大飞,厚重白纱布里还透出血红色印记,陆震坤的话瞬时间变得毫无可信度。
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安慰大飞,“我同你是友好沟通,是友好过度,仍然属于PeaceandLove……”
大飞一只手扶住太阳穴,另一只手拍桌面,连带脸上横肉也震三震,开口就骂,“陆震坤,我顶你个肺!”
“难道你要选PeaceandLove的反面?好稀奇,我活到快三十,从没听过这类要求…………”陆震坤面上虽笑,眼睛确实冷的,漆黑瞳色里透出一股狠劲,看得大飞的伤口又是一阵痛。
不知谁关掉音响,令兴义诸位大佬终于从耶和华赞歌当中解脱。
最终仍要等赵五爷发话。
赵五爷右手轻扣桌面,声音苍老却稳健,“阿坤,你这样说不做就不做,让字头的伙计们怎么办?你让我们几个做长辈的怎么处理?”
赵五爷率先发难,自然有大飞快速跟上,立刻借赵五爷的势,瞪大眼同陆震坤叫嚣,“是啊,你以为我们兴义是什么地方?你陆震坤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们是什么?是不是不把兴义,也不把五爷放在眼里?”
陆震坤侧过脸,斜晲他,“你想怎么样?”
大飞偷偷看一眼赵五爷,见五爷沉默,就当是默许,当下站起身,大声吼,“留下一双手喽!”
其余人个个都看戏,没人肯发声。
就连赵五爷都在等,等陆震坤反应。
未免让“观众”失望,陆震坤向坐在两桌开外的梁家劲招一招手,等他靠近时说:“呐,找一把西瓜刀给大飞哥,让他亲自来斩我两只手。”
梁家劲不答话,闷头闷脑去找刀。
大飞脸色骤变,就连赵五爷也皱起眉,猜不透陆震坤又在演哪一出。
等梁家劲当真把西瓜刀递到大飞面前,前一刻放肆叫嚣的人,反而不敢接,谁不知道尖东坤以狠闻名,届时他的刀还未落下,子弹就先打爆他这颗头。
大飞战战兢兢,把希望之光转向赵五爷。
但赵五爷不肯发话,一定等到陆震坤自己讲,“我知道兴义的规矩,我陆震坤生是兴义的人,死是兴义的鬼,从今天起一直到我死,只要五爷一句话,我为兴义上刀山下火海,没有二话!我讲金盆洗手,不过是不想管生意上的事,没精力……我钱都已经赚够,没兴趣再同你们争,我都打算从此以后开保安公司,赚一点零花钱养家,其他事我都不参与。不过……想参与都没办法啦,教会要求我考牧师,也许明年就去黑非洲传教,到时候拍一部《大D牧师》免费寄回来给你欣赏啊大飞…………”说着说着,自顾自笑起来,偌大个宴会厅只他笑到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坐在他对面的孙达光头顶油亮,浑然是一盏落地灯。
陆震坤胡言乱语讲完,总算等到二号人物孙达光开口,“阿坤,玩笑不要开得太过。大飞讲的没错,兴义不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地方,大家做事讲规矩,今天你要走,可以,过两天玩够了想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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