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把你那套搞女人的经验套用在我和陆震坤身上,他对我不一样。”
果然,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是最特别那一位,一定能用爱感化浪子,令他毫不犹豫,回头是岸。
这时候谁不称赞一句,童话真美好?
燕妮都要为他们的爱情鼓掌落泪,“是我有眼无珠,原来陆震坤是一位百年一见的大情圣。”
“随你们怎么讲。”阮宝珠或是不在意,或是陷落在自行编织的谎言里,根本不愿醒,“我只是邀你们参加婚宴,这也是阿坤特意嘱咐,一定要全家到场,热热闹闹。”
阮益明长叹一声,认为眼下情形就是自己纵横情场的报应,想到陆震坤,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任他再不清醒,也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结束,前路必定有一黑漆漆陷阱等着他们全家手拉手往下跳。
“真是行衰运,头头碰着黑,惨啊!过几天横死街头都没人收尸!”
阮宝珠立刻冷下脸,“你不想来可以不来,没人求你来。”
燕妮却说:“陆震坤会逼他出场的——”
话音落地,阮益明同阮宝珠齐齐抬头看向她,两个人眼里都是疑惑,于是她接下去说:“陆震坤既然要做,就一定会做大,爸爸同妹妹都不出场,像什么样?爸,你敢不给陆震坤面子吗?开什么玩笑?他要玩,我们个个都要陪到底。”
阮宝珠皱起眉,忽然间言辞激烈,怒气不止,“玩?玩什么玩?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阮宝珠不配有人爱?我就活该被男人玩?你读书就格外高贵,我出来搵钱就注定下贱?”
燕妮学阮益明一样叹气,无奈道:“我们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互不相干,我读书不花你的钱,你去拍电影也好,拍拖也好,我同爸爸也从来不干预,我们全家个个是烂人,谁都不比谁高贵。”
“哈……”讲到这里,阮宝珠居然笑出声来,她慌慌张张抓住陆震坤这根救命稻草,实际亦是止不住地心虚,但燕妮说得对,大家都是烂人,谁怕谁呢?
笑完,阮宝珠终于收起那股深藏心底的怨愤,也与阮燕妮一样,长吐一口气,放轻松之后说:“放心,我要结婚,你们也有好处——”她拿出厚厚一叠“大金牛”扔在沙发上,“这里是三万块,爸爸,拿到钱你安分一点,至少在我摆酒宴之前,老老实实做个好人。”
说完再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递向燕妮,“五千块,买你下课时间陪我试婚纱。”
既然大家都是烂人,又怎么会有钱不赚?
阮益明与阮燕妮都十分默契地伸手接钱。
阮益明立下保证,“你放心,我这个月只喝茶,不喝酒,每日七点回家看新闻。”
阮燕妮捏着现金,默默无语,等了好半天,终是忍不住问:“你确定要嫁给他?”
“你担心我?”
燕妮摇头,又点头,“陆震坤不是好人…………”
没料到阮宝珠忽而噗嗤一笑,艳到极致的五官,细枝末节都被染上桃红色,她说:“我想你还没有听说,阿坤最近入教,现在日日去教堂做祷告,忏悔从前罪恶,要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什么?”燕妮睁大眼,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什么阿坤,什么入教?讲给鬼听,鬼都不信。
猜不透陆震坤在玩什么的人不止燕妮一个。
赵五爷忙着赌马、晒太阳、饮茶、选美,尽情享受人生末段的欢乐时光。
当然,公事也要抽空去管,否则在他去见上帝之前,兴义就要乱成一锅粥。
但自从陆震坤被台湾人吓破胆,闭门不出之后,他便比以往多出一万八千件琐碎事,关师爷在长尾岛这座临海独栋里来来回回前前后后跑动,十天内即从二百三十磅瘦到一百八十磅,成功减重五十余磅,数字惊人,够资格去电视购物台为减肥奶昔摇旗呐喊。
当下,关师爷又满头大汗地来,“五爷,西九龙重案组黄Sir要请尖沙咀话事人警署饮茶。”
赵五爷的茶才刚刚端到嘴边,茶香四溢,正在沉醉高峰,被关师爷打断,当然没有好脸色,“芝麻绿豆事也来找我?叫阿光去!”
关师爷一张脸因急速减重皮松肉薄,层层叠叠如同一只时刻哭丧脸的沙皮狗,“差佬说,阿光不够班,脑袋也不够灵光,黄Sir不愿意同他谈。”
“那就Call阿坤——”
“刚刚打过电话,是梁家劲接电话,说靓坤在教堂单独向神父祷告,没时间。”
“什么?”赵五爷茶都顾不上喝,着急转头,热茶散了一手,烫得癌症末期的老人家都跳脚,“阿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关师爷的头就快要塞进肚皮,脸也羞红,BaN自己也不信自己讲的任何一个字,但事实就是如此,“五爷,阿坤最近入教,每日都去教堂做祷告,还经常去做社工……”
“他?你同我讲尖东坤去做社工?开什么玩笑?你又没有见过他同人拼到满身血还跟我讲,嫌对方人不够多,打起来不过瘾。这样的人你同我讲他入教,全心全意侍奉上帝?你先问你自己信不信…………”赵五爷讲到胸口起伏,面色潮红,喘不过气。
关师爷只管低头,他当然也不相信。
五分钟后,赵五爷恢复平静,再度坐回他的躺椅,两只浑浊的眼望的是庭院外的蔚蓝海岸。
“阿坤同我赌气呢……呵……他还是小孩子脾气,同我闹,想吃糖,又想叫你心甘情愿喂给他吃,想得倒是美!我们兴义没他陆震坤,生意照做,女人照玩!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黄Sir,我赵五亲自去找他饮茶!”难得他为争一口气,撑住病体,摇摇晃晃踉踉跄跄也要登船过海,到西九龙警署找黄Sir谈判,否则今次出事,兴义的后生仔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到他精疲力竭,当夜立即入院去吊营养针时,才略微感念起靓坤的一丝丝好处,回想自己似乎不应当下狠手,赶尽杀绝,毕竟阿坤也曾为字头舍身忘已,功劳卓著。
至于他所惦念的靓坤本人,正专心致志在圣心教堂做礼拜。
“满有慈爱的天父,爱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我们颂扬称的圣名,我们感谢赞美称,称配得一切至高无上的敬拜和赞美!”他紧闭双眼,在胸前画着十字,与他新结识的“兄弟姊妹们”一同赞颂伟大圣主。
祷告完毕,成牧师邀请陆震坤上台讲话,飞鹰同梁家劲坐在他身旁,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靠,企图逃跑。
但陆震坤不慌不忙,从容不迫走上台,当着他的众多兄弟姊妹,拿起话筒,深情讲述,“从前,我是一个终日打打杀杀,无恶不作的古惑仔,我……其实我都是从小家里穷,八岁就要养八个弟妹,我也想好好读书做个好人,但我没得选…………直到我遇到成牧师,他令我感受到上帝召唤,将我带到教堂接受洗礼,我的心终于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主啊,感谢称为我们预备的一切都是好的,每一样都有称的美意,感谢称的恩典,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祈求,阿们!”
足足说够半个钟,一段浪子回头、改过自新的动人故事,令在坐各位兄弟姊妹人人感动落泪,待他走下高台,无数人向他伸出手,抚摸他、拍打他、拥抱他,空气中充满温馨热烈情感,值得登上下一期基督教会报纸。
梁家劲偷偷问飞鹰,“坤哥有八个弟妹?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飞鹰翻个白眼说道:“痴线,他独生子,以上全是胡编乱造欺骗上帝。”
梁家劲说:“坤哥怎么没去参选议员?”
飞鹰说:“你以为他不想?五年后搞不好你会在电视选举辩论会上看到他。”
梁家劲点一点头,深以为然,“我一定投他一票。”
陆震坤接受完众人洗礼,终于走回原位,当落座就与梁家劲感慨,“早知道教会这么有意思,我十年前就来考牧师,喂,你看见刚才那个蓝色衣服的靓女没有?波有这么大——”他双手在胸前比划出西瓜形状,不住地称赞,“真是好大个波,好靓个屁股,好适合穿光溜溜穿教士袍…………”
梁家劲听不下去,提醒他,“喂,你不要侮辱上帝。”
陆震坤立刻反驳,“痴线,怎么会侮辱上帝?上帝无所不能,我一个小小蚂蚁,炸核弹都侮辱不了他老人家啦!哎,你听没听过,女色胯下过,上帝在心中?再大的波都改变不了我对上帝的虔诚,算了,不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闲扯,我赶时间要去陪我太太挑婚纱。”
说着,低头看表,着急出发。
当下,燕妮正在陪阮宝珠试龙凤褂裙。
宝珠挑得不太顺利,不耐烦地走回试衣间,去换另外一件。
燕妮则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一抬头便撞见陆震坤走进来,他今日穿白衬衣黑西裤,胸前挂一只银色十字架吊坠,如不是两只眼里野性太深,燕妮都要以为他是某一座写字楼里深耕的白领精英。
她看着他,他亦紧盯她。
她背脊发麻,似乎她在繁华都市忽然成为野兽爪下的猎物,正是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时刻。
陆震坤这个人浑身上下充满危险气息,根本不是一场婚礼,一条十字架项链能够遮盖。
香江风月 17
十月的红港见不到秋,烈焰一般的太阳照旧攀在摩天楼背后。婚纱店的落地窗透光,烈日与店内的陈列柜与花瓶相互照应,将血红褂裙与雪白婚纱切割出大片暗影。
陆震坤就站在光与影的交割处,拥有人的风貌与鬼的魅影。
“这位姊妹,你觉不觉得,我同你好像格外有缘分。”他嘴角上扬,双眼微睁,露出牧师传教时的亲切笑容,却更像恶鬼扮天使,演技拙劣,滑稽可笑。
燕妮停下翻杂志的手,抬头,蓬松柔软的长发从肩后落到肩头,遮住一段秀美的锁骨。
陆震坤撇撇嘴,深感遗憾。
燕妮望他一眼,淡淡问:“你在玩什么?”
陆震坤拉一拉裤腿,坐到燕妮对面,一脸正经地劝解她,“妹妹仔,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对天父的虔诚。玩?怎么能用玩来形容我的真心?我同你讲,整本《新约》我都背到滚瓜烂熟,没人比我更懂得天父的旨意。”
“哦?那万能全知的天父有没有托梦告诫你,你要玩就自己玩,不要拖无辜的人下水,否则一定要遭报应。”燕妮将长发拨到耳后,不经意间流露出纯真风情,干净却又迷离。
“陆神父”喉结攒动,偷偷摸摸咽口水。
表面却故作严肃,耐心向她解释,“我同宝珠是经过天父考验的夫妇,妹妹仔,我不得不提醒你,万能的天父正在关注我们的一言一行,你讲话用词这么没礼貌,天父会不高兴。”
“噢?他不高兴又怎样?一枪打爆我的头?”
“你怎么能把天父想得这么暴力。”陆震坤抬手揭一粒衬衫扣,修长十指,青筋缠绕,斯文与暴虐交织,就如同这段日与夜交汇的黄昏光影,充满了矛盾撞击的美感。
可惜他开口讲的不是“枕边呢喃”,而是“天方夜谭”,“到时天父必定惩罚你,派一名靓仔到你身边,把你迷到神魂颠倒,伤心欲绝。”
“天父刚才同你讲的?”
“我与天父之间是神交。”
“天父有没有告诉你这名靓仔叫什么?在他玩死我之前,我先想办法做掉他。”
“唉,妹妹仔不学好,开口闭口喊打喊杀,我都听不下去。”他做出惧怕表情,垂下眼睑,在胸口画十字,口中默默祈祷,“亲爱的天父,我愿与您同在,我愿与您同心,与您同行,我也愿意在您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健康的身心灵,成为属灵争战的得胜者。阿门——”
演到此处,宝珠换好另一件金色龙凤褂裙从试衣间里走出来。
她身材丰腴,眉眼浓艳,正适合中式礼服。
服务小姐一面替她整理褂裙,一面啧啧称赞,“陆太太,只有这件够华贵,真正衬出你的气质,同之前那几件都不在同一level。”
宝珠都没来得及照镜子,两只眼直直盯住沙发上向天祝祷的虔诚教徒陆震坤,却在她炙热目光全全冷冻之际,才得到他瞩目。
然而他并不起身,更不要想他如同电影当中的新郎一般,眼含热泪,感动流涕。
他架起腿,背向后,身体陷入沙发,半眯着眼上上下下欣赏阮宝珠,如同欣赏一件华美珠宝,最后下定论,“不错,喜欢就买。”
宝珠面露欣喜,下一秒收起欣喜,转成犹豫,“有一件正红色我也好中意,不如我现在试给你看……”
“不用麻烦,中意就都买回家,最重要是你开心。”陈词滥调,换个一百七十公分五十五公斤四眼仔来说,阮宝珠绝对白眼翻到平流层,但由陆震坤口中说出来,就似沾着蜜糖的毒药,明知是死,痴心女也心甘情愿一饮而尽。
连燕妮都要为他的深情摇头叹息。
陆震坤一抬眉,转向阮燕妮,“怎么样?妹妹仔有没有中意的东西,也一起刷卡带走,千万不要和姐夫讲客气。”
姐夫两个字寓意深长,令他忍不住反复咀嚼,长久回味。
燕妮只冷冷说:“我比较中意现金。”
“天父说金钱如粪土,抱歉这一点我帮不上忙。”
燕妮压低声,“我都好期待在报纸上看到陆先生捐出全部身家,游走亚非拉传教布道的消息。”
“传教必从身边做起,等我感化你,再去非洲传教。”
燕妮起身站在阮宝珠身后,望着宝珠对镜自赏的背影,“那要等到下一世。”
陆震坤走到燕妮身边,也压低声音说:“有时候传教不一定靠嘴说,要靠做…………迟早你会懂…………”
燕妮脸色微变,见宝珠裙摆有褶皱,踩住陆震坤左脚,上前去帮宝珠整理褂裙。
陆震坤疼到皱眉,也未吭声,反而笑起来,同痴汉没区别。
还要提议,“不如吃完晚饭一起去看楼。”
“看楼?”燕妮疑惑。
宝珠抿嘴一笑,双颊羞红,“是啦,我不是同你讲,阿坤要去榕树湾置业,买一栋别墅楼,到时要将我们全家都接过去住。”
燕妮开口就要反驳,但看宝珠满面幸福,扫兴的话无论如何讲不出口,只能瞪住陆震坤。
等宝珠回更衣室换衣服,陆震坤还要挑高眉毛,故意挑衅,“怎么这样看着我?难道小姨子也被我的气质吸引?准备同你姐姐玩二女争一夫?我是不介意啦,我私下押你赢——”
燕妮怒火中烧,声线也随之拔高,“陆震坤,你到底要玩什么?突然高调要和我姐姐结婚也就算了,还要接我们全家一起住?你搞什么?叫我们给你当人肉盾牌?还是有账要同我们全家一起算?”
“妹妹仔发这么大火?我是诚心诚意想对宝珠好。”
“鬼才信你。”
陆震坤无奈摊手,“天父讲过,施比受享福。我想找个享福的机会你都不允许?从前尖东坤都不够你霸道。”
他讲起教义来一套又一套,歪理邪说信手捏来,令人气到七窍生烟,却又找不到突破口。
只能自认倒霉,咽下这口气。
香江风月 85
晚饭吃的是正经潮州菜,麒麟鲍片、归参熬猪腰、龟裙点点红、七彩金盏……个个都是正菜头盘,一顿便餐吃出年夜饭的规仪。
燕妮对潮州菜从来没兴趣,她祖籍苏州,太太太爷爷先做清朝的官,在苏州修堤,待洪秀全打上江南,立刻去拜上帝为尊,过后太平天国败了,他便向南逃至广州,到十三行做洋人生意,不多久孙子投身革命,一不小心打回北平,一时间风光无限,翻身做贵族,没料到三五十年都不到,便被人民掀翻了座椅,值得携亲带眷逃到红港。一箱金银十年花得精光,到阮益明这一代竟然人如其姓,要靠吃软饭混日子。
如今燕妮更是落寞,需两姊妹坐一张桌,陪潮州佬忆家乡。
什么河田镇内洞村,听名字就土到掉渣,还要被乡间男女龌龊事侮辱双耳,要不是想到宝珠仍有三千尾款未付,她早已经徒步自宏源道走回宁波大厦。
好不容易熬到晚饭结束,还要去榕树湾看楼。
陆震坤的黑色宾士车崭新透亮,夜幕下闪着金钱的光。
宝珠系沉浸在热烈中的小女孩,一路紧紧拦住陆震坤手臂,一分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燕妮跟在他们身后,默默背诵着下月演讲比赛的文稿,也能做到心无旁骛。
直到走进榕树湾二十八号,陆震坤已下定的别墅楼。
小楼并不临海,却在榕树湾深处,芭蕉叶层层叠叠,红树林围了一圈又一圈,海鸟藏在秘境深处,鸣虫于拐角处私语不断,就连往来的风都比市内温柔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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