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过头去,极快的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痕,不欲让谢予辞看到她的眼泪。
晚青略平复了一瞬,忽而低声道:
“可是主上,若有一日,卓清潭此生寿终正寝,归位九天,她会不会误以为,你此生与她厮守相守,是趁着她前事不知、故意折辱于她这位九重天的帝君,来报九千多年前的神骨封印之仇?若是如此,她必会杀你!”
没有哪个天神,能忍受这般奇耻大辱吧?
谢予辞却轻轻笑了,他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坚定的轻声道:“她不会。”
晚青蹙眉看着他。
“主上,你还愿意信她?”
信她必然不会冤枉于你、误会于你的心意?
谢予辞洒然一笑,他淡淡道:“我不是信她,而是信我自己。”
晚青怔怔的看着他,不解他此言究竟何意。
不过,谢予辞已经轻声解答了她的疑惑。
“我信我自己,此生必定尊她,敬她,念她,怜她,护她,爱她......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将来有一日,她记起了所有前情过往,回头重新看待我们这一世的相守之情,也断然不会误解我此生所言所行,皆是为了折辱天神。”
他目光澄澈的轻笑。
“所以,不是我信她,而是我信我自己。”
信他自己这一颗几经生死,依旧愿意为她孤注一掷的......真心。
与此同时,南山乌半山客栈的客房中。
安罗浮先将卓清潭扶至窗边供客人小憩休息的矮榻旁,然后将她肩上披着的大氅取下,挂在了床榻旁的屏风上。
他知道卓清潭除非病到无法起身,否则白日里是断然不会去床榻上歇息的。于是并未劝她换上寝服上床榻安枕。
他略施术法,将房间内的茶案亦挪到了窗边的矮榻边,然后举起茶案上的一杯清茶:“师姐,喝茶。”
他搔了搔头,憨笑着解释道:“这是方才我请客栈里的茶博士提前泡制的,然后施法令其不至冷掉,并非罗浮所泡,师姐放心饮用。”
自从他被谢予辞挑明了稀烂的茶艺,便再也不曾亲手泡茶给卓清潭喝了。
供给卓清潭的茶水,若不是谢予辞亲手所泡,那便必然是客栈的茶博士所泡。
当然,他并未放弃,自己依然背着人偷偷练习。
他就不信了,难道茶艺会比剑术还难吗?
等到他练成之日,再来伺候师姐茶水不迟。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庭院中温泉潺潺流水的声音。
卓清潭忽而淡淡问:“怎么?你便没什么要私下问我的吗?”
安罗浮摇了摇头:“没有。”
卓清潭抬头静静看了他一瞬。
安罗浮站立在卓清潭身侧,低头对着她温和的一笑:
“师姐,你不需担心我的看法。因为但凡是师姐你真心决定之事,罗浮皆不会反对。”
第170章 她的福报
安罗浮侧首想了想,笑着补充道:“其实不仅是我,即便是羽浓、二师兄、三师兄他们,也必然也不会对师姐的私事有所异议。
若日后当真有什么麻烦,我们诸多同门,皆会相助师姐的。”
卓清潭怔怔的看着他,片刻后忽而轻轻摇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清潭何德何能,能与你们同门学艺......罗浮,多谢你。”
安罗浮却蹙着眉道:
“师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我们之间如何当得了一个‘谢’字?真要说‘谢’,也是我们欠你良多。”
卓清潭轻叹了口气,低声笑道:“好,不说这些。”
其实,她所忧心的,并非同门的偏见,她自小长在端虚宫,与师弟师妹们一贯亲厚,更何况谢予辞此时头上还顶着一个“仙君”的头衔。
她一直以来担忧的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昔年她以自身神骨为封,设下的四大秘境而今只余下两座。
这两座秘境结界中她剩下的神骨之力,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度化掉谢予辞那具被封印于太虚秘境中凶神本体的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
在她此生身死之前,这脱胎换骨的度化,究竟是否能功成?
安罗浮不能理解此时卓清潭眉眼间的隐忧,究竟是源自于何处。还只当她是担心与谢予辞仙凡有别,无法长久。
于是温声劝慰道:“师姐,你不必担心。罗浮一定会为你找到爻华仙草的,届时便能治愈你灵脉上的灼伤。
待到你大道得成之日,与谢仙君共同位列仙班,必定是天下一等一的神仙眷侣。”
卓清潭微微一怔,这傻孩子,怎么居然还记挂着这一茬?
当年仙山蓬莱,曾经被她施法禁锢在岱舆之畔太多岁月。
能量守恒之下,岱舆沉没,蓬莱骤然得了自由,其漂流移动速度之快,更是远胜于其他仙山。
蓬莱行踪飘忽不定,凡人几乎难以寻找。
若是在此事上投入太多心神,恐怕是要生出心魔的。
卓清潭思忖,绝不能让安罗浮心中总是惦记着这么一桩虚无缥缈的事情。
于是,她轻声道:“说来,其实我还有一事,先前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告知于你。”
安罗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嗯?什么事?”
卓清潭缓缓道:“我意已决,待此间事了,待师父和众位师叔们从太虚秘境中出关之日,便是我辞去端虚宫掌宫之位之时。”
安罗浮当即一僵,他十分讶异的看向她:
“师姐?这是何故?”
卓清潭淡笑着看他,轻声道:“罗浮,我不愿再做仙门弟子——余下的后半世,我只愿做一个寻常凡人。
端虚宫的掌宫之位,还是交由更有能力的师弟师妹胜任为宜。”
安罗浮沉默一瞬,他忽而沉声道:“师姐,可是因为先前你灵脉上的伤势和封印?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若是一直无法痊愈,仙门百家会因此对端虚宫颇有微词?莫非是——”
“不是的。”
卓清潭低垂着头,轻声打断他道:“罗浮,你知道的,我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师父收养于端虚宫,成为了当时宫中年龄最小的仙门弟子。
我在这世间行走了二十一年,刀来剑往,斩妖除魔,来去匆匆。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好好看过这锦绣山河。
是我自私,你们怨我也罢,怪我也好,但是我一定要走。
所以,你亦不必再纠结于蓬莱仙山的行迹和仙草爻华的去向。
我今后不再是仙门弟子,亦不再是除妖卫道的修士,灵力于我而言可有可无,这灵脉之封解或不解又何妨。”
安罗浮静静听她说完,忽然问道:
“师姐,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卓清潭轻轻颔首:“是。”
他安静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笑了。
“若是如此......那可......真好。师姐,我很是替你高兴。”
卓清潭怔怔抬头看他。
只见安罗浮目光温润的看着她轻轻笑了笑,缓缓道:
“师姐,我与羽浓,少时便跟在你的身边。这么多年来,师姐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好到......就像神坛之上一座完美的玉像。
可是有一天,我却忽然发现,自己跟在师姐身边这么久,竟然从来不知道师姐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似乎除了端虚宫守护秘境结界的使命、和仙门弟子除魔卫道的责任外,师姐并没有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卓清潭沉默的看着他,她的眼底忽然涌现一股温温热热的感觉。
安罗浮早已热泪盈眶,他轻轻继续道:
“可是,师姐你亦一个活生生的人,既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般孤苦寂寥?
是啊,师姐你明明那般强大,走到哪里都被仙门弟子们簇拥着用崇拜的眼神仰视——可是我心里却看得分明,你心中孤寂、无所依托。直到你遇到了谢仙君......”
“谢仙君确实奇奇怪怪,起初我们与他初逢之时,他此身疑点甚多,没想到他的真实身份居然会是天界下凡的散仙。
不过不管怎么说,师姐是因他才沾染了人间烟火味和人情味。单凭这一点,我都要谢他。”
卓清潭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罗浮。”
当年那些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们,不知不觉都已长成了这般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模样。
甚至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暗自留意她的悲喜许多年。
这如何能令她不感动?
安罗浮笑了笑:“师姐,常言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如今身体不好,更不能忧思过重。
端虚宫的万事还有我们在,待师父他们出关,你便卸下这一身重担,同他走吧。”
卓清潭忽而偏过头去。
她轻轻昂起头来,将眼底的温热逼了回去。
片刻后,她才再度转过头来,缓缓的对他点了点头。
“罗浮,你不爱听,我便不再言谢。
但此生能与诸位同门相识一场,在这红尘滔滔中挣扎一番,我已不亏。”
这一世凡人经历,不论甜苦,均是她的福报。
安罗浮憨笑着搔了搔头,然后替她将雪白的羊绒毯盖在身上。
“师姐,今日登山疲乏,你的脸色不好,快小憩一会儿吧。”
卓清潭确实已有些困顿了。
爬山徒步本就致人疲惫,更何况她的双膝中还有两根镇骨钉。
而南山乌湿热,湿气甚重,此时她肋下打入镇骨钉的地方亦隐隐作痛,手脚也觉十分酸软无力。
于是,她便不再逞强,点了点头,轻轻斜靠在矮榻上放置的靠枕上,然后单手拄着侧脸,阖目小憩。
她必须撑住。
只有她撑住了,才能看到谢予辞本体内周身神力气韵被度化大成的一天,才能撑住谢予辞余生喜乐。
安罗浮细心的将房间内几个窗子全部关严。
一切琐事终结后,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卓清潭已然浅浅昏沉起来,于是便也准备离开。
他刚刚走到门口,忽然惊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安罗浮讶异的垂头看去,只见地上居然掉落了一只重阳挂穗。
他弯腰将其捡起,托于掌心细细看去。
上面居然是一只由洛神湖旁“萝蒲”树枝蔓编织的、造型十分特殊的虞美人挂穗。
安罗浮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看此时已然拄着下巴浅眠的卓清潭,心中思忖,想必这必定是他师姐编的了。
倒是没有想到,他师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手艺?
怎么先前,他居然从未见她编过呢。
安罗浮见卓清潭已然入睡,便没有出声叨扰。
他随手将那只萝蒲枝蔓编织的“虞美人花”重阳挂穗,揣进了自己的胸口。
安罗浮暗自思忖:既然师姐已经入睡,那么还是暂时不要打扰她了,此物便等着过后再还给师姐也不吃。
他收好那枚造型美观的重阳挂穗,转身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一夜好眠,秋景无边,最是一揽霜月。
次日一早,除了顶着一圈黑眼圈的灵蓉外,似乎其他诸人都神色如常,并没有丝毫被昨日之事影响到一般。
不过,至于他们心底究竟是不是当真都是如此的云淡风轻,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虽说今日才是重阳佳节的正日子,但是他们一行五人前两日,便算已经完成了重阳节登高远眺、临水祈福的节日流程,因此今日倒也不必出门与凡人们“相争”。
他们守着南山乌这座半山腰庭院,静静倾听山间温暖的流水声,笑意晏晏的恬淡闲谈,倒也无限惬意。
直到——
“什么?回去?现在?”
灵蓉连发三问,她惊讶的看着他们,十分不解的道:“可是我们这才出来三天啊?谁要催我们回去?”
卓清潭微微蹙着眉,将手中那张用灵力传讯而来的信笺,递还给了安罗浮。
然后,她轻声道:“不是催我们,是催我。无妄海的掌门李长风李师叔,昨日已经到了兖州。
安世叔方才紧急传讯给罗浮,说李师叔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即面见于我。”
谢予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但却没有说话。
晚青和安罗浮也相继沉默了,先前重阳佳节的放松气氛登时消散于无形。
灵蓉却不管那些,她十分不高兴的道:“若是他想见你,那让他来便是了。干嘛要折腾你回去?
我们可还没玩够呢!先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等今日重阳节的游人散了,晚上我们还要一起去长春城城北的北镜湖野钓呢!”
卓清潭轻叹一声:“灵蓉,抱歉。李师叔是长辈,他如此紧急的召唤,我不能不去。更何况......日前无妄海奉命守护数千年的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之事,我至今尚未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他既然如此急迫的要寻我回去,想来是有什么事,必须与我当面说清楚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一脸不豫之色的灵蓉温和的笑了笑。
“无妨的,这本就是仙门中的琐事,我自能处理得当,你们且先自玩你们的,不必管我。我与罗浮......”
她本想说与安罗浮回去便可,但是下一刻却下意识看向一旁,果然见到谢予辞正在似笑非笑的挑着眉看她,似乎打算看看她会如何安排他。
于是,她及时改口道:“我与罗浮......还有予辞,回去一趟便好。”
她差点忘记了,既然已与谢予辞互通心意,便断然没有将他独自留下的道理,他亦不会同意被留下。
晚青却皱着眉,不甚赞成的摇了摇头。
“这如何使得?我们几人是一起来的,那便应该一起回去。”
灵蓉也立即点了点头,应道:“是极!是极!你们该不会是想把我和阿婆留在这里,给你们带孩子吧?那个小刺猬性子跳脱的很,我可不耐烦哦!”
卓清潭当即轻笑了一声:“真是不易,居然还有人比灵蓉的性情跳脱呢。”
灵蓉轻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道:“主要是她的话实在太多太密了!每天都有千百万个为什么等着我!
你们是不知道,昨个儿晚上她抓着我不让人睡觉,对凡世和人类这也好奇,那也好奇的,问东问西没个消停。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妖,真是聒噪得很。”
卓清潭闻言淡淡一笑。但她旋即想起信笺中所记的内容,便又沉默了。
安世叔虽未说明,但是信笺上字里行间的紧迫不容忽视,而且言辞间亦十分严肃。
他特意强调了李长风李掌门要单独面见她一人,想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端虚宫乃是凡间仙门百家之首,而她此时还是端虚宫的掌宫之人,责权一日未曾卸下,这些事她便一日不能放手不管。
但是灵蓉和晚青她们却不同,她们毕竟是妖身。
李长风李师叔一向嫉恶如仇,对妖族深恶痛绝。不论他们此次着急寻她回去是为了何事,都不要让晚青和灵蓉参与进来比较好。
卓清潭想到这里,遂淡笑着交代道:
“晚青姑娘,灵蓉姑娘,既仙门前辈相唤于我,咱们的野钓之约便暂且延后两日。还要劳烦你们在此处,与瓶儿一道等我们回来,我们去去便回,咱们的游历还未结束。”
晚青微微蹙眉,她抬头静静看了看卓清潭,然后又看了看谢予辞。
她不喜欢等待。
尤其是......等待面前的这两个人......
昔年,当她还是一条记名于濯祗仙宫下的仙兽螣蛇时,她便日日在仙山岱舆等待。
但是,她没有等到往圣帝君补天归来,却等来了殉神钟响彻九霄的声音。
后来,谢予辞又让她等待。
他说他要去九重天寻找往圣帝君,他说他去去便归、会带着往圣帝君一起“回家”。
......然后,她这一等便又是凡间的近百年的时光,直到有一日,她终于盼来了谢予辞将归的音信。
她兴致勃勃的飞升上天,想要接他们回家,却又亲眼见证了九重天二圣至阴至阳神力合二为一,豪不容情的将谢予辞打回原形的那一幕。
再到后来,找回记忆的钧别又说让她等他。
他说他要去仙山岱舆做个了断,毁掉那些当年由他一砖一瓦亲自搭建、不属于往圣帝君的东西。
他说他很快便会回来,与她们在藏秀山避世而居,从此做逍遥于世的妖。
但是,她却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归来。
她只等来了九重天上的殉神钟的再次鸣响,等来了殉神钟碎如尘埃、散落天地,等来了他被往圣帝君以神骨为封、镇压于凡间的噩耗。
爱也罢、恨也罢,一日之内,她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从此消失不见。
然后便是九千余年日升月落,岁月流转。
她真的是受够了等待!
此生的等待,实在是没有一次是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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