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当真只是个凡人,却被我们如此误伤了,那我等属实罪过大了。”
更何况,这少年其实根本不是被他们“收服”的。
而是昏倒在宿风谷外一条溪水旁,被他们捡了个现成的便宜罢了。
牵着困妖锁的豫姓少年,名叫豫丰年。
他是凭津阁阁主的爱徒,从小天资聪颖,备受阁主喜爱,因此性情骄纵非常。
尽管同门师兄如此这般相劝,他依然漫不经心的笑着:
“这有什么啊?是与不是料想咱们用完这顿饭,将其带回阁中用降妖镜一照便知。
若届时发现他确实不是妖物,多给他些银子伤药也就罢了。
或者师父大发慈悲,赠他几枚丹药,这等凡人服用后必将延年益寿,说起来就算是误伤,能被我们遇见也是他赚了。”
豫丰年言罢哈哈一笑,毫无愧疚之意。
地上的少年其实也并非全无知觉,只是一直在半昏半醒。
他朦胧中听到豫丰年那句“就算是误伤能被我们遇见也是他赚了”,忍不住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似是在嘲讽一般。
那名叫豫丰年的凭津阁少年听到这声嗤笑,却当即脸色一冷:
“好个小杂种,你还笑得出来?”
他的师兄厉声喝止道:“师弟!不可如此羞辱于人。
此时既尚未核实他的身份,怎能出口伤人,若他并不是妖,你如此行事日后如何心安。”
豫丰年却不甚在意“呵”了一声,他挑了挑眉,道:
“他虽无妖元,却一身邪里邪气的,想必就算是人非妖,但是敢在宿风谷附近逗留,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简直不知死活!”
他那师兄其实也不敢过分开罪于这位阁主爱徒,但是沉默片刻,还是劝道:
“丰年师弟,得饶人处且,他是人是妖,届时自有师门的降妖镜一判究竟。
你快些用膳吧,便不要再多生事端了。等你吃好,我们这便回阁复命,一切交由师父定夺最为妥帖。”
豫丰年不甚在意的挑眉一笑。
不过,他安静了没一会儿,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他忽然神色一动,然后噙着笑意端起酒壶起身,踱步到少年旁边,居然缓缓将酒壶中的酒液倾斜,看起来竟是想将那酒水浇在少年脸上!
他还笑嘻嘻的说道:
“看你也一上午未尽食水,本少侠心善,便敬你一杯。”
不料话音未落,那地上本来奄奄一息的少年,突然出手竭力伸手一把扣住他脚踝。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巧劲儿,居然真的一把将豫丰年掀翻出去了!
而那些原本该浇在少年脸上的酒水,也尽数洒在了少年的胸前。
只是这少年到底是个凡人,又气力不济,而豫丰年身为仙门弟子身手不差,他在空中几个旋转,便稳稳落在地上。
可他人虽然没有摔到,却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凡人这样使了一道,属实丢了个大丑,他登时勃然色变!
一时羞恼,豫丰年也顾不得少年身份未明,抬起一脚便踢向地上的少年。
而那少年刚刚已经用尽力气,此时无力抵抗,被豫丰年狠狠一脚踢飞出去,“碰”的一声,撞到一旁另一桌用餐的仙门弟子们桌边。
与此同时,那桌上餐食和木桌闻声尽数碎裂。
可见豫丰年这一脚虽然没用上灵气,但他的力气却使了个十成十,并未丝毫留手。
少年倒地后,旋即捂住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献血。
他琵琶骨上的困妖锁受到震动也声声作响,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气息却比方才更弱了一分。
“丰年!你住手!”
豫丰年同行的师兄惊怒道:
“他此前本就有伤,怕是只是一个凡人,你这是要活活打死他不成?”
“凡人?”
豫丰年脸上狠色一闪:“游荡在宿风谷结界附近,身上疑点重重的凡人吗?
那些妖邪之物,往往最是奸诈狡黠!说不定就是用了什么手段隐藏了妖丹妖元妖气,这才让我们一时试探不出,放松警惕。”
他脸上厉色不减,心生一计:
“师兄,这小畜生是人是妖,倒也不必非要等回了师门用降妖镜才能看出!
待我将灵力注入他心脉,岂不是一探便知!”
说罢,他冷冷一笑,手中聚起灵力,便要施法于地上那少年身上。
他师兄方鹏连忙上前拦住他,焦急道:“丰年!此事万万不可!
他身上没有灵力,不是仙门弟子,若他只是寻常凡人,心脉被注入灵力,必然会因为心脉无法承受寸断而亡!你此举与杀人无异!”
豫丰年的仙法和灵力,其实早已远胜于其师兄。他施展灵力抬手,轻易便挡开方鹏的手,然后笑吟吟道:
“师兄,你也太天真了!宿风谷中灵力四散,哪有凡人可以深入到那么远?他绝不是好人,待我一试便知。”
说罢便将掌中的灵力,向那少年疾射而去。
堂屋中众人见状齐齐惊呼,他们不清楚前因后果,先前倒是也不好多管闲事,况且这还是在凭津阁的地界上。
而此时,就算想要出手也来不及了。
有些仙门弟子已经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就在众人本以为这少年怕是凶多吉少时,突然一道银白色灵光突然乍现,从客栈门口急射而出,在豫丰年手中灵力即将打中少年胸口时被它及时截住。
银白色灵光与玄紫色灵光相撞,两道灵力同时四散开来,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什么人?!”
豫丰年脸上厉色一闪,猛地转头!
却见客栈门口,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逆着光线,堂屋中众人一时看不清来人长相,但那一身仙气飘飘的云白色道服,却极具标志性。
有人立即认出那身装扮。
“是......端虚宫来人了?”
他旁边的人立马小声讶异的说:“不能吧?前两日我听相熟的端虚宫仙友说,他们宫中有令,弟子们都被召回了呀!”
先前那人若有所思道:“可是这次在宿风谷秘境附近,也有几名端虚宫弟子失踪了。
想来端虚宫就算召回外出弟子,也还是会派人来打探失踪的门下弟子行踪吧?”
豫丰年蹙眉打量着门口那两人的穿着。
逆光看去,来人身形明显是一男一女,但身量都很修长。
那名端虚宫男弟子的身量本就极高,却也只比身侧的女子高出半个头颅而已。
他蹙眉,确实是崇阿山端虚宫的道服,白衣翩跹,气质高华,做不得假。
豫丰年皱眉问道:“不知是端虚宫哪两位仙友到了?倒是我们凭津阁招待不周了。”
那名端虚宫的男弟子此时微微向前一步,从门口的逆光阴影下走出,他的脸庞也终于被客栈中诸仙门弟子们看清楚。
一张俊颜如玉,身姿如临风玉树。
他十分有礼的拱手一礼:
“端虚宫清越峰弟子安罗浮,方才情急之下出手,得罪了。”
“啊!竟是端虚宫的安师兄!”
一名三流小仙门的弟子此时认出他的脸,惊喜道:
“安师兄!不知你可还记得在下?两年前我在平湖除祟遇险,您曾出手相助。”
仙门中相熟的弟子,多以“仙友”、“师兄弟”相称,以示亲厚。
安罗浮微怔,他定睛看向他,旋即恍然,他认得他,于是微笑道:
“自然记得,原来是浮光门的季仙友,许久不见。”
那名浮光门的弟子名叫季程晓,他听了这话摸着后脑勺,傻笑道:
“能再遇安师兄,才是我之幸事,上次安师兄有事先行一步,我还未来得及好好道谢。”
安罗浮遇见故人,脸上也带了丝笑意,微微摇头:“只是随手之劳,不值一提。”
二人正在寒暄,却听凭津阁那少年豫丰年冷笑着道:
“如此这般在下便懂了,原来这位安师兄,惯有多管闲事的爱好,那我倒是不觉得意外了。”
这话说得就太过失礼了,不仅安罗浮、季程晓闻言眉头紧蹙,就连季程晓身边追随他的几名浮光门弟子也面带不虞。
他的师兄方鹏连忙再次上前,拉住他,训斥道:
“师弟!不可失礼!怎可在安师兄面前造次?”
豫丰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淡笑道:
“我如何造次了?安师兄固然身份贵重,是端虚宫楌桪宫主的亲传弟子,但是我豫丰年也同样是凭津阁阁主的门下。
怎么?端虚宫的弟子便比旁的仙门弟子高贵几分不成?
师兄,你如此长他人之势、灭自己威风,莫不是已经看不上咱们凭津阁,想要另攀别家的高枝不成?”
方鹏一张方脸登时羞恼的通红。
“你!你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我有说错什么吗?”
豫丰年面上傲慢十足。
“你不过是因自己天赋不如我,在师父面前也不如我更得他老人家的信重体面,便处处以大师兄自居,想要制衡管束于我罢了!
便是你再长袖善舞,精于交际又如何?凭津阁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师父百年之后亦断不会将阁主之位交付于你。
——你省省吧,收起这幅老好人的样子!我不吃这套。”
豫丰年这话说的实在太过张狂不客气。
别说方鹏本人,就连一贯脾气很好的安罗浮,脸上也不太好看了。
但毕竟涉及别门他派的内务,他贸然开口帮腔,怕会令端虚宫难做。
方鹏抖着手指向他:
“......豫师弟!你简直太过分了!”
在场的其他凭津阁弟子们,明显也对豫丰年很是忌惮,虽然各个面带怒容,却都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时,一声清冽又雅致的女子声音,忽而淡淡响起:
“——狂悖。”
豫丰年脸上得意的神色一顿。
他目如急电般射向说话之人,客栈中众人也都寻声转头看去。
只见开口之人,正是先前客栈门口光影下,静立不语的另一名端虚宫女弟子。
她此时终于缓缓抬起脚步,踏入了客栈一楼堂屋之中。
云白色裙摆及地,轻轻扫过褐红木色的门槛,无端居然让人生出一种仙人入凡般的空绝清冽。
——仿佛那半旧的门槛能被她经过,能被她的裙摆轻抚,便是那门槛的几世修来福报。
女子的脸庞也随之显露人前,终于被客栈中人看得清楚真切。
只见她身姿挺拔,身量纤长,风姿绰约,居然比先前朦胧中显现出来的身形看起来更加清瘦嶙峋,身姿翩然若仙、格外惹人注目。
只是看起来,这名女子似乎身体并不是很好。
她一张素颜,清透如一块上古冷玉,虽泛着苍白,却没有一丝一毫柔弱之态。
一只极简的乌木簪,轻轻插在乌发之上,明明头顶再没有什么其他奢华的装饰点缀,却显出十足贵气。
她微微低垂视线,水墨山水画般的眉眼,带着一丝女儿家少见的英气。
她深深的清澈的眼瞳,此时被室内的光线照映,投出一片清澈如洗的写意风流。
然后,女子轻轻抬头,从容不迫的看向堂屋之内众多仙门弟子。
一片鸦雀无声之下,一个带着惊讶的声音突兀响起:
“啊!......居然是......”
众人纷纷醒神,恍若梦中般惊呼:
“——是端虚宫的......卓掌宫?”
“真的是她!是卓清潭,卓师姐!”
豫丰年身体一僵,动作也是一顿,他脸上神情莫测。
不用旁人提醒,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豫丰年便已然认出来人是谁。
端虚宫是四大仙门之首,曾多次承办仙门百家盛事庆典。
各派掌门座下得到重用的弟子大多都曾参加过仙门之中的盛大法会,哪怕没有机缘接触端虚宫首徒,也大多都远远见过这位仙门年轻一代的天骄翘楚。
安罗浮恭敬的上前行礼:“师姐。”
客栈堂屋中众多仙门弟子醒神,纷纷结印施礼。
“见过卓师姐。”
“卓师姐。”
“卓掌宫。”
地上那受伤的少年,捂住胸口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披散零落的长发,半披散在脸颊上,而方才被豫丰年打伤时吐出的血,将他的发粘在了脸旁。看起来十分狼狈。
卓清潭抬起右手,抵住颜色极淡的唇畔,微微咳嗽了一声,音色清冷温和:
“诸位同门有礼。”
豫丰年犹豫了一瞬,倒是这许久以来第一次收起了傲慢。
他上前一步,居然十分罕见的恭敬施了一礼。
“先前失礼了,丰年不知是端虚宫的卓师姐到了。”
豫丰年礼毕,眼中亮晶晶的抬头看去,他本以为以卓清潭的仪态修养,必然会还礼于他。
谁料卓清潭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了下头:“确实无礼。”
豫丰年:“......”
他只当这句“无礼”,说的是他先前与凭津阁同门发生龃龉之时,无端攀扯上了端虚宫。
于是沉默片刻,他并未发作,反而好脾气的道:“
卓师姐,先前是我言语莽撞,具是无心之言,并非针对崇阿山端虚宫。”
方鹏和在场的其他凭津阁弟子们,闻言均是诧异的看向这个素来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小师弟。
没想到这个性情如此桀骜的少年,居然会在端虚宫卓清潭卓师姐面前如此克制守礼。
便是在他们师尊,凭津阁主澹台东临面前,他也不过如此了。
卓清潭却半分面子都没有给他。她淡淡看向她,眼底一片冷峻的微芒。
“说仙友无礼,却并不止于此。”
豫丰年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她,神色困惑。
卓清潭淡淡道:“口舌之争牵扯端虚宫,这只是小事。但你伤及无辜在前,羞辱同门在后。
虽然凭津阁功法霸道,并不讲究平心静气淡泊明志之说。但你如此乖张跋扈,如何能行正义之事,履仙门弟子之责?”
豫丰年眼底煞意一闪而过,但是不知为何,他却还是强行忍耐下来。
他道:“卓师姐此言差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如今我凭津阁授命守护的宿风谷秘境结界有异,这少年却无故晕倒在宿风谷凡人不可及处,谁又敢说他就一定无辜?至于我与同门之间的‘小玩笑’——”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道:
“那不过是同门之间的普通玩闹罢了,卓师姐不必当真。
我们凭津阁与端虚宫不同,从来便是秉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规,便是我师父阁主他老人家在此,也未必会判我的不是。”
卓清潭神色冷淡的点了点头:
“贵派的行事,我一介外人自是不会置喙,也无权过问。
但这少年身上并无妖元,乃是凡人之身,而你却是仙门弟子。我既撞见此事,便不会坐视你伤人性命。”
她转过头,再不看他,只微一抬头,对安罗浮示意:“去吧。”
安罗浮立刻明白其意,拱手道:“是。”
他早就安耐不住了,得到师姐授意,当即结印施法,银白色灵光锋芒大盛,撞击在豫丰年手中的困妖锁上。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那穿透少年琵琶骨的困妖锁,顿时簌簌寸断,散落一地。
那少年琵琶骨上的锁链骤然脱落,似乎是牵动了他的伤口。
他发出了极轻的一声低吟,旋即便立刻紧紧抿住唇角忍住了,再无一声泄出。
安罗浮已然快步上前,弯腰施力避开少年的伤口,将他从地上扶起。
“你没事吧?”
豫丰年怔怔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法器,当即怒不可遏。
他猛地上前一步,暴喝道:“安罗浮!你居然敢损坏我师父赠给我的法器?”
卓清潭极轻的瞥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止住了豫丰年欲上前从安罗浮手中夺人的动作。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抱歉,所损法器,我端虚宫稍后会补偿阁下。”
“卓师姐!!”
豫丰年强忍怒意:“我豫丰年虽桀骜不驯,对你却素来敬仰,礼遇有加。你便定要插手此事,与我过不去不成?”
卓清潭神色温和,但是却没有丝毫退步:
“豫仙友,此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你若不知何为悲悯,何为正气,丢了除魔卫道之初心……纵使你天纵英才,于大道修行也是枉然。言尽于此,请君细思。”
她再不看他,只轻声道:
“罗浮,带这孩子上楼。”
“是!”
安罗浮架起少年的肩膀,跟在卓清潭身后一同上楼。
一楼堂屋中的仙门弟子们面面相觑。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那豫丰年也不知是畏惧卓清潭往日威名,还是自知不是端虚宫弟子的对手,居然当真没有再上前拦阻。
方鹏留意到他这位小师弟一双拳头握的死紧,攥了又攥,最终还是泄气一般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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