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微微歪头,不解的蹙眉:“所以?”
卓清潭脸色虽苍白,但神情却十分真诚认真。
“所以,谢公子既然并曾感染风寒,却又如此惧冷耐热,怕是......也有些体虚之症,或者其他隐疾。若有不适,还是应该提早就医调理为佳。”
刹那间,房间内一片冷寂安静。
谢予辞脸上冷凝一片,神色变化莫测。
他用十分危险的眼神定定看了卓清潭半响,忽而轻声开口道:“卓姑娘,若是对我的身体有什么疑虑,不妨自己亲自试上一试。”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并未发现自己话中有什么歧义。
此时,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迟疑的看向谢予辞,然后微有些疑惑的问:“......谢公子?”
谢予辞对上她一片澄澈清冷的眼眸,微微一默。
如同她这般冷心冷肺之人,一向不食人间烟火惯了。料想她也根本想不到旁的地方,他又何苦跟她置气?
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事。”
卓清潭闻言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极轻的点了点头。
她旋即又想起,谢予辞如今的身体是靠着钧天崖秘境中封印的那部分神力幻化而成,或许是当真有什么未可知的隐患。
而他的本体此时还被封印在崇阿山太虚秘境中,本体的鸿蒙紫气和凶煞神力尚且并未完全不度化为至淳至净的神力,她就绝不能让他这么提前封印的本体。
既然如今这个身体他且还要用上一段时间,那健康问题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于是,她微微蹙眉继续道:“不过,你的身体晚一些还是让晚青来帮你看一看吧,若是当真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予辞冷着脸,直接挥袖打断了她。
“——卓清潭,你且快睡吧!”
卓清潭闻言不禁蹙了蹙眉。
他居然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连名带姓的唤她姓名......所以,这是生气了?
他何事新添了这种新毛病?怎么还开始讳疾忌医起来了?
但是眼看谢予辞此时一副不想再与她对话的模样,卓清潭沉默一瞬,也只能颇有些无言的再一次阖目而眠。
几炷香后,谢予辞蹙眉淡淡问:“怎么,睡不着了?”
卓清潭缓缓睁开眼,她轻轻“嗯”了一声。
“很热,心慌,气短。”
谢予辞沉默一瞬,他忽而一挥衣袖,房间内的六个青铜火盆便变成了三个。
然后道:“不要离开被子,火盆已经减半,过一会儿便好了。”
卓清潭轻轻点了点头,她的鼻息略有几分沉重。
然后微微侧过身体,趁着翻身调整姿势的机会,还是将一只手臂悄悄的从被子里拿出来,轻枕在了侧脸下。
然后做完这一切,她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谢予辞,见他不曾发现,便也没有做声。
其实她方才刚一动弹,谢予辞便已用余光留意到她的动作了。
只是,他见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髻都已被汗水遢湿,微弱的频繁的倒气声像一只被困入陷阱的小兽,实在是热得有几分可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蹙眉阻止道:“等等,你先别睡。”
“嗯?”
卓清潭轻轻张开眼,静静看他。
谢予辞一挥衣袖,床榻旁的矮几上立刻出现一壶热水和泡茶的器具。
他从容起身,仪态万方的坐于矮几旁的竹椅上。
然后抬手拾起矮几上的几个紫砂药罐,动作行云流水般逐一像茶壶中放入几种干茶,再缓缓注入热水。
卓清潭偏头,微微疑惑。
“谢公子这是......继饮酒的兴致后,又新起了饮茶的兴致?”
“......”
谢予辞神色莫名的淡淡扫了她一眼。
“发热本就极其消耗体力,你体内又失水过多,饮些清热降火的茶水补充水分,再睡不迟。”
她微微怔忪,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谢予辞烹茶时举手投足间的风雅。
他这副安静煮茶画面,其实卓清潭是十分熟悉的。
熟悉到......他此时的举手投足仿佛是刻在她的脑子里的一般。
当年谢予辞还是那个无拘无束、洒脱成性的天地凶神时,她便曾在仙山岱舆,静静看过他这副烹茶煮酒的画面近乎二百年。
再到后来,谢予辞化胎重生,变成懵懂不知、单纯热诚的钧别时,她亦在岱舆看过他这般安静烹茶的模样上百年。
那味烹制不易的“三瀛朝露”,本也是钧别自己研究出来的香茗,更加寄托了那个纯净少年对师长的全部诚挚与敬爱。
九千多年前,他们在仙山岱舆的最后一次相聚,谢予辞最终以一壶“三瀛朝露”相送,亦算是自此正式告别了钧别那譬如朝阳般明媚清澈、却格外短暂的一生。
卓清潭忽然缓缓的眨了眨眼。
她的目光迟钝而怅惘的落在谢予辞轻轻动作着的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有那么一刻,她近乎悲恸般思念那个名叫“钧别”的少年。
因为,其实“钧别”才应该是“原本”的谢予辞。
原本那个脱离了被旁人用异样和防备的眼光敌视、生而被轻视、被仇视的谢予辞;
那个脱离了因为被称之为“凶煞”,只能用放荡不羁来保护自己的谢予辞;
那个脱离了因为世道不公、而逐渐紧闭心扉,再不与他人深交的谢予辞。
那个......她上一世与之相遇太晚,最终失之交臂、错过了的......谢予辞。
太阴幽荧曾经错过了谢予辞的前半生数万年时光。
所以当谢予辞化为神胎、再生一世时,她拼尽所有也要给重来一次的他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自请临凡,离开九重天,甚至将整个西极濯祗仙宫迁移到了东海之滨的仙山岱舆。
她自封己身于仙山岱舆九百余年,静候他重获新生。
她本想就那般默默在不远处不再露面,安静的护他一世无忧。
......不成想,机缘巧合下,他居然被仙兵发现,再次送来她的身边。
而他就像她的一场躲避不开的宿命轮回,与她的命运再次相连交错。
当“钧别”还未曾化形时,她为他施法用神力留住了蓬莱仙山,带他每日晨起奔赴蓬莱,汲取吸纳蓬莱东方日出之至阳之力和无上仙气,以无数仙草仙果喂养,直至他再次开了神识,化为人身。
他化形为人后,她亲自传授他濯祗仙宫仙法,用自身神力不断温养他体内的凶煞之气。
后来不惜分出自身半个元神之力化为神封,以助他不再被凶煞之气所扰,以护他不会被天地共主圣神帝尊所伤害。
甚至于他在凡间历练,她亦担心他的安危,冒险分出一缕元神,化为凡人“虞阑”一路默默相护。
她多么希望谢予辞的那一世,再没有旁人会用防备惧怕冷漠的眼光看他。
她多么希望他也能被人尊崇,不忘本心,做回自己,终此一生,自由自在。
但是后来......
只是后来......
——他终于还是恢复了记忆,想起来所有悲愤的、不公的过往。
她上千年的努力如同分崩瓦解,寸寸成灰的高台神像——营造时造得艰难,湮灭时崩塌得痛快。
她亦因为谢予辞破开身上那个用她半个元神之力成就的神封受到反噬,元神粉碎,身死道消。
纵是如此,她却不悔。
即便是拼尽一切,她终于在最后一刻,用自己那一身混沌初开、天地至淳至净的上古上神神骨为封,期许千万年后可以彻底度化谢予辞体内的凶煞之力和鸿蒙紫气。
他本千般好,不该生而被凶煞身世所累。
所以,她愿为渡他,永坠混沌深渊。
只盼,吾之姓名永镌海底,汝之神魂向死而生。
原本卓清潭本以为,那次岱舆之别便是永诀。
不曾想到九千多年过去,因缘际会下,他们居然会在这凡尘再度相逢。
她微微皱起眉峰。
可是为什么......他依旧看起来不甚开怀的模样?
能自此无拘无束好好的活着,换一个至纯至净、只有无上洁净神力、再无凶煞之气的身体和身份好好的活着,难道不好吗?
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谢予辞此时刚刚泡好手中的香茗,他的耳朵不知为何微微泛红,忽而道:“卓姑娘,你看够了吗?”
卓清潭一愣,旋即略有几分慌乱的转开视线。
她轻轻咳了一声,掩饰着道:
“不好意思,谢公子烹茶技艺高超,我这才一时看入了神。”
谢予辞端着茶盏过来,坐在床榻边,将她轻轻扶起。
然后淡淡道:“茶道没什么特别,唯静心和熟练罢了。”
卓清潭想要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却被他蹙眉止住了动作。
“我来吧,你此时手指虚软无力,抖得好似八十多岁的老翁,不要再洒在自己身上才好,届时收拾起来更麻烦。”
卓清潭沉默一瞬,轻轻“嗯”了一声,道:“那便麻烦谢公子了。”
谢予辞面无表情,动作却十分轻柔细心,他将茶盏放置在她唇畔,缓缓倾斜。
茶盏中的香茗正是不烫口的温热,喝起来十分舒服。
卓清潭就着谢予辞的手,将一小杯香茗饮尽,便不再喝了。
谢予辞也没再逼她,只是再次将她扶着躺回床榻上。
卓清潭微微蹙眉,看着动作格外娴熟的替她整理被角的男子。
不知为何,似乎觉得先前心慌气短的症状更加严重了。
她忽而开口,轻轻道:“公子既要在北地周游,何不与晚青姑娘、灵蓉姑娘作伴?我如今卧病在床,怕是会搅扰了公子雅兴。”
谢予辞轻轻“啧”了一声,他挑眉看着她道:“那还真是难为卓姑娘了,病中还惦记在下。
不过倒也不必这般着急,景致就放在那,跑也跑不掉,不像人,却长了一双腿。若是想去看,便什么时候去都不晚。”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
她确实是在故意借病拖延时间,但他此时话里有话,当真也是十分敏锐了一些。
她颇有几分无奈的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静静阖目,不说话了。
谢予辞坐在床畔看了她一瞬,嘴角不知不觉间带起了一道上扬的极浅的弧度。
不知为什么,卓清潭的风寒却好的极慢。
她不被谢予辞允许随意下地,但是她为人处世又一贯规矩惯了。
只要不是高热到神志不清无法起身,她便绝对不会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
于是,每日里大多数时候,卓清潭都是穿戴整齐,披着一袭白色狐裘大氅端坐在榻上,开着床畔旁的窗子,默默看外面的园中秋景。
这一日,卓清潭照例穿得周正。
她刚刚打开了床畔前的窗子,看向窗外树下啄食草籽的云雀。忽然,“碰”的一声,她面前的窗户却忽然被外面射过来的一股妖力击中。
窗户猛然合上,发出一声碰撞的响声。
卓清潭正望着窗外发呆,见此不禁怔忪了一瞬。
她轻轻转过头去看向门口的方向,只见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灵蓉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她满脸不高兴的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不耐烦的道:
“你干什么又开着窗啊?不知道自己病病歪歪的吹不得风吗?”
她又小声嘀咕着继续抱怨道:“你们这些自诩长相好看的凡人,就知道给旁人添麻烦,当真没有眼力见儿。”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静静偏首看了灵蓉一眼,而灵蓉此时也正好嘀咕完抬起头来,对上了她这一眼视线。
不知道为何,明明面前只是一个病弱不堪、一丝灵力都无法施展的凡间仙门女弟子,但此时这一眼却有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灵蓉单单只是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心底突然一抽。
——这是一种哪怕是在面对谢予辞时,她都不曾有过的凛然不敢冒犯的错觉。
灵蓉那些本来都已到了嘴边的一长串不甚好听的牢骚话,登时有些说不下去了。
房间静了几瞬,卓清潭忽而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宛如春风扶苏,打破了一室冷凝,十分的温和。
卓清潭容色恬淡的看着灵蓉,轻声问道:“灵蓉姑娘,我这人不习惯拐弯抹角,那便直问了吧,你是否对在下有什么误解?”
灵蓉一顿,旋即掩耳盗铃般,格外大声的回答。
“......哪、哪有误解?才没有呢!”
卓清潭含笑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哦。”
......哦?她这是什么意思?
灵蓉蹙着眉,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怎么“哦”了一声就不搭理她了?
到底是卓清潭是傻子,还是她把她灵蓉当成傻子了?
卓清潭缓缓靠向右后侧的靠枕上,抬起一只手抵住唇畔,轻轻咳了咳,然后淡淡笑了笑,道:
“灵蓉姑娘,在下并没有什么意思。你说对在下没有误会,那么在下便信了,仅此而已。”
灵蓉只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心口十分窝火。
这个姓卓的,一副温文尔雅不温不火的模样,反而让她一腔憋闷的火气无从发泄!
她倒是想得美!
灵蓉气的腮帮子鼓鼓的,忽而大声道:“我们之间确实没有误解,因为你这人就是很讨厌,我也确实非常厌恶你!
你叫‘卓清潭’是吧?昨日我出去偷偷打听了你,听闻你在凡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什么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掌宫首徒。
所以呢,我希望你还是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早日养好病,早点离开我家。好歹你也是系出名门的正派子弟,不要借故赖在谢予辞身边不肯离开!”
卓清潭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低着头笑了。
这孩子,真的是单纯的可爱。连出去偷偷打听旁人,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可见心中磊落,毫无心机杂尘。
只是......让她离开谢予辞身边?
她倒是想,那也要谢予辞愿意放她走才行。
第97章 丹惑
不过,哪怕是被灵蓉冒犯为“没有自知之明”,“没有眼力见儿”,甚至被说成是“死皮赖脸”贴着谢予辞——卓清潭的脸上亦没有什么羞恼不悦的表情,反而带着一丝好奇和打量的笑意。
“你笑什么?”
灵蓉蹙眉看着她,她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客气的道:
“卓清潭,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谢予辞,不吃你这套‘美人计’。”
卓清潭低低叹了口气,淡笑着向前伸出了一只手。
灵蓉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问:“干嘛?”
卓清潭轻轻挑了挑眉,含笑道:“灵蓉姑娘,药。”
灵蓉立刻瞪起一双丹凤眼,气恼道:“好啊卓清潭!你还真将我当成使唤丫鬟了不成?”
卓清潭轻轻一叹,似乎有些苦恼和无奈。
“灵蓉姑娘,是你说,让在下早日养好病早日离开,在下听你所言,向你讨要汤药,姑娘为何还要生气。”
“你!”
灵蓉愣了愣,似乎是这个道理?
......这般听起来,倒是显得她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一时有点无言以对,冷哼了一声,将药碗不甚温柔的推给她。
因为灵蓉此时心里还带着气,于是手上的力气便不自觉大了一些。
那药碗险些被她推洒,好在卓清潭及时稳住了药碗,才没有被她撒在身上。
灵蓉见此,脸上亦是有些不自在,她小声嘟囔了一声,替自己辩白了一句:
“......我可不是故意的,谁让你的手那么虚软无力的,连只药碗都接不稳当。”
尽管灵蓉不讲理和找茬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但卓清潭却还是淡淡一笑,并不见丝毫生气。
她接过药碗后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十分痛快的举头喝了个干净。
然后将碗递回给灵蓉,真诚的轻声道谢:“姑娘,多谢。”
卓清潭举止淡雅,端庄有礼,形貌光风霁月,又兼谦和静语。
这般风姿,既无自视甚高的优越感,亦没有半点攻击性,浑身上下就连半分错处都让人挑不出来。
——便是灵蓉心中有一万个想要找茬的心思,却也偏偏没处去发作了。
于是,她只能冷着脸接过药碗,脚步重重的快步离开了。
待灵蓉的身影彻底离开倚凇居庭院,卓清潭忽然眉心微动。
她猛地弯下身子,将方才吃下的汤药尽数吐在了床榻边的痰盂中。
催吐其实是极其伤胃的举动,待她吐尽汤药以后,便不自觉的轻轻蹙眉,伸手抵在了腹部,按住抽痛的胃。
但是她的唇齿之间,却半分声音不曾泄露出来,更看不出来痛苦的神色。
待这一阵胃部抽痛的难过消退了一些,卓清潭轻挥左手,从“潮沁”中汲取一丝微弱细小的灵力,将痰盂中的污秽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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