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笑着扫了她一眼,淡淡道:“相比之下,倒是卓姑娘的身体瞧着不甚硬朗。说来晚青也略懂岐黄之术,不若让晚青为姑娘把把脉,开几幅汤药调理一番。”
卓清潭微微一顿,旋即淡笑着拒绝了。
“在下并无病痛,只是先前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有些微细小的受损,自己慢慢调理即可。此伤凡药无所医,便不需麻烦晚青姑娘了。”
她自然不能放任他们试探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卓清潭体内身负端虚宫八根镇骨钉,而自从她在宿风谷秘境中恢复前世记忆后,她便已明白了师父楌桪因何会用八根镇骨钉镇她灵脉和骨骼。
只因卓清潭的神魂一旦接近四大秘境,便会与之形成反应。
想来当年楌桪宫主将尚在襁褓中的卓清潭带回崇阿山端虚宫后,她的神魂便曾经与太虚秘境中结界之力产生过特殊反应,因此引起了楌桪宫主的注意。
楌桪宫主虽然不明真相,但却依稀知道她的身体是有古怪的,甚至会影响四大秘境结界的稳固。
于是,当得知无妄海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而她又在现场时,楌桪宫主心中恐怕也是忧惧难当。
若是换作旁人,许是楌桪宫主早便动了杀心,杀她以护正道安稳。
可是人心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偏颇的。
卓清潭不是旁人。
而是楌桪宫主一手教养成才的端虚宫继承人,和他的道法传承者。
他狠不下心来痛下杀手彻底断绝后患,便只能用端虚宫秘法,以受戒之名用镇骨钉镇住卓清潭的灵脉和根骨,以避免四大秘境结界因为她的靠近而再生出异象。
只是不成想,在卓清潭前事不知时,居然被谢予辞用失踪弟子的行踪诓骗,直接进入了凭津阁宿风谷秘境中心的阵王。
因此,倒是让谢予辞钻了空子,拿回了宿风谷秘境阵王中封锁住的那部分神力,致使宿风谷秘境结界亦破。
于是,卓清潭想通所有关节后,断然不能让他们号她的脉的。
若是他们堪破了镇骨钉除了惩戒折磨人外,还另有其他用途,只怕会强行取出她体内的八根镇骨钉。
那么届时,也许根本无须她心甘情愿进入秘境阵王了,谢予辞只需强行将她带至秘境结界附近,便极有可能令秘境结界动荡不安。
“只是灵脉受损,谢某看来未必吧?”
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卓姑娘周身半分灵力全无,少眠多梦,消瘦得如此之快,甚至需要带那劳什子法器,来削弱六识以此养伤。这恐怕不是小病。
更何况......卓姑娘虽然寻仙问道、是仙门弟子,但却只是肉体凡身。地心焱火于凡人之身而言,恐不是小事。”
谢予辞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笑眯眯道:“卓姑娘,讳疾忌医可是不好。”
卓清潭却坦然一笑,神色淡然的诈他。
“实不相瞒,虽不知缘由,但在下生来天赋异常,不同寻常凡人。地心焱火虽然凶猛,但是于我而言并非难愈合之症。
而在下周身没有灵力流转,也并非因为伤重所致。乃是家师因我先前鲁莽犯戒,暂时封闭了我的灵脉,让我能静心思过,不再恃强冲动行事。
此为修心,我亦诚心受教,不劳烦谢公子费心了。”
谢予辞闻言不禁蹙了蹙眉,下一刻却“嗤”的一声轻笑出声,然后摇了摇头。
“贵派尊长当真好生‘有趣’,既让马儿跑,又不许马儿吃草。
仙门百家向来以力量强弱定尊卑,谢某倒是不知,尊师让一个丝毫灵力都无法施展的弟子出门替他执事,除妖卫道......他是当真如此信任自己门下高足的本事,还是嫌你的命太长了?”
卓清潭闻言微微皱眉。
“谢公子,此言差矣。端虚宫如今堪为四大仙门之首,盖因端虚宫建派至今,数千年来舍小我、成大我,一代又一代弟子用性命除恶除祟、护卫凡间太平,才换来而今的仙门百家俯首敬服。
仙门百家素来以德服人,也并无尊卑之说,更不会凭借力量强弱定尊卑。”
谢予辞闻言轻轻“呵”了一声,然后颇为头痛的低头轻轻揉了揉眉心。
果然,他就不该跟卓清潭这个“小古板”说这些的。
于是,下一瞬,他似乎受教了一般点了点头,半是好笑半是敷衍的道:
“卓姑娘说的有理,是谢某狭隘了。吃菜。”
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向卓清潭示意面前摆满的精致菜肴。
案台上似乎也被布置了法阵,菜肴陈设其上,温度丝毫不曾降低,依然冒着热气。
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炉火锅冒着袅袅白烟,食物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厅堂。
卓清潭隔着白色的雾气与谢予辞对视,一时语塞。
......他的性子,果真是半分不曾改变。
以前她若说了什么他不想继续的话题,他便会先假装认同,探后再寻一个旁的话题搪塞过去。
不过,谢予辞其实极少与她争执,他们之间争执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次是当年她以自身为容器吸纳凡间天地凶煞之力和戾气;
一次是后来将他打回原形抹除记忆封印他于东海之滨。
而最后一次,便是仙山岱舆的那场惊动三界的死别。
原来他们相识一辈子,聚少离多,连架......都只吵过三次。
说来这铜炉火锅,卓清潭第一次食用还是在仙山岱舆。
那时的谢予辞平日里好像没有旁的喜好,最是喜欢鼓弄倒腾这些凡间烟火气。更是每隔上几日,便要来邀她共品他最新研究出来的菜式或点心。
谢予辞的手艺惯是极好的,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可圈可点。
但是,这一顿饭吃的卓清潭倒是颇有几分食不滋味的感觉。
只不过,谢予辞一整晚似乎都兴致极高,还兴致勃勃的向她介绍了许多北地的美食和典故。
看他那副如数家珍的模样,就好像他当真是生于北地的凡间少年郎一般。
卓清潭淡淡觑了他一眼,也懒得揭穿他。
不过,她此世做凡人时倒是时常在九州多地行走历练,亦曾经多次来北地降妖除祟,因此对北地也算了解甚多。
谢予辞倒也确实不是在胡说的。
难得他刚刚复醒不久,居然便已经将而今各地的变化了然于心了。
谢予辞的兴致当真是好,接风宴结束后居然还提着两壶上等的佳酿,要约卓清潭于倚凇居庭院中共饮浅酌。
卓清潭不得已宴席过后又与他同往倚凇居庭院中,在一处擎天松柏下的假山石景旁站定。
她刚准备落座,谢予辞却忽然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指尖,然后蹙眉道:
“方才便见你指尖透着青紫,你的手怎么如此冰凉?”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还未待反应过来,谢予辞已一挥衣袖,变幻出来几个精致漂亮的火炉用具,置放于他们四周。
然后,他喃喃道:“如此这般,便要好得多。”
随后,谢予辞转过头来看向她。
“兖州么,哪里都很好,就是气候太过干冷了一些。卓姑娘的身体不好,可莫要再着了风寒。”
他那一双夺目的凤眸在月光照映下显得晶莹剔透,十分明亮又耀眼。
哪怕谢予辞亦为混沌初开便已降生的存在,但是许是因为他经年而来,都是独自一人避世而居,于是始终保持赤子之心,眼中也始终带着不曾消散的清澈的少年感。
卓清潭默不作声的与他对视一瞬。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困境,似乎谢予辞的骨头和骄傲,不论遭遇多少挫折磨难都不会被打折。
尤其是当他认真看向你时,一双凤眼明媚含情,波光潋滟,无限真诚,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口中所有的话。
下一刻,她却微微偏转开视线,淡淡道:“如此,那便多谢谢公子了。”
谢予辞闻言却“扑哧”一声乐了。
他似笑非笑的觑了她一眼,曼声道:“卓姑娘,你此时在心里,该不会是正在骂在下吧?”
卓清潭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
谢予辞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
“自然是骂我惺惺作态啊,一边说着担忧卓姑娘会感染风寒,一边又在更深夜重时,强拉着姑娘与我共饮佳酿。”
卓清潭淡笑着看了看他,缓缓道:“谢公子,你每每都是带着自己心中既定的答案来问话,如此在下倒是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公子既然心中自有成算,又何必一问。”
“哎?”
谢予辞闻言故作讶异的看了看她,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瞧卓姑娘这话说的,倒是有些赌气的意味了,谢某应当没有这么霸道吧?”
卓清潭闻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然后轻轻耸了耸肩。
她掀起裙摆从容落座,淡淡道:“谢公子霸不霸道,在下便不多作置喙。在下只知,如今我正坐在此处,以谢公子之命马首是瞻。”
谢予辞闻言用手背抵住唇角,低声笑了起来,然后抬起下巴点了点她。
“卓姑娘,你虽句句未提不满,但却句句皆涵怨念。如此这般,倒是让谢某有些惭愧惶恐了。”
卓清潭落落大方的坐在假山旁的石椅上,她微微轻抬洁白莹玉的下巴,看向谢予辞手中的酒壶,极淡的笑了笑。
“像谢公子这般洒脱之人,又怎会轻易惶恐?公子既要浅酌赏秋,那还在等什么?酒来。”
谢予辞微微讶异的挑眉,旋即朗声轻笑一声。
他一派磊落、风流不羁的掀开衣摆,然后落座于卓清潭对面的石椅上。
“卓姑娘如此痛快,那谢某便却之不恭了。”
谢予辞挥手于石桌之上,石桌上霎时便多出了两枚白玉空酒杯。
然后,他用左手扶住自己右手肘下垂落的长长袖摆,抬臂将面前的两枚空酒杯斟满。旋即将其中一杯,轻轻向前一推。
“请。”
卓清潭神色平静的接过酒盏,没有一丝犹豫的抬手一饮而尽。
谁知下一刻,她却眉心一皱,猛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
“喂!你?”
谢予辞下意识前倾身体扶住她,然后有些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你这是作甚?北地的酒烈得很,你先前又从未曾喝过,必然会不适应,怎能如此牛饮?”
卓清潭咳得很厉害,此时她那张一贯清冷苍白的脸颊上都略微泛起了丝缕薄红,倒是因此平添了一分素日里没有的娇俏媚气。
待卓清潭咳嗽稍平,她蹙眉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空空酒盏,问道:“这是什么酒,怎会这般辛辣冲鼻?”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笑意盈盈的答道:“明明是你喝得太快了些,怎么还怪起酒来?谢某还未曾来得及阻止,卓姑娘便如斯豪爽的一饮而尽。
此酒极烈,喝多极易使人昏睡沉眠,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人事尽忘,因此得名‘长相忘’。”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看向他,然后缓缓道:“......谢公子,你邀我赏秋品酒,原来品的便是这种会让人人事不知的酒吗?”
谢予辞闻言当即“啧”了一声。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瞬,忽而轻叹一声。
“卓姑娘,你怎么能用这种眼光看待在下?谢某又不是无德小人。”
他将手中另一个还未喝过的酒壶也放在了石桌上,朗声笑道:“你这可是误会了我,我本就带了两壶酒来。一壶是这‘长相忘’,本也只是想让卓姑娘尝尝鲜的。
——至于另一壶则是清酒,名曰‘忆追思’,这才是谢某为卓姑娘准备的佳酿。”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忽而似笑非笑的问道:
“是吗?只是不知,这‘忆追思’与‘长相忘’,哪个更容易致人沉醉了?”
谢予辞将“忆追思”倒入卓清潭面前已空了的酒杯中,轻笑一声道:
“放心,‘忆追思’并不会致人大醉,只是微醺而已。此酒浅酌,赏景最宜。”
卓清潭静静看了他一瞬,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果然,“忆追思”的味道确实极好。
入口清甜淳净,回味悠长。
这酒似乎是用几种果子酿制的,倒是一点也不辣口,亦不觉冲鼻。
但是卓清潭六识削弱后味觉其实不甚灵敏,而且即便是她味觉毫无损伤时,她亦不擅饮食之道,更无法识别这酒究竟是用什么原料所酿。
谢予辞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期待的问:“如何?好喝吗?”
卓清潭放下酒杯,偏头细细品了品,迟疑的道:“好像是......好喝的。”
“啧!”
谢予辞咋舌,十分不满的模样。
“什么叫‘好像是好喝的’啊?好喝便是好喝,不好喝便是不好喝,哪有‘好像是好喝的’这种说法?卓姑娘,你莫不是在戏耍谢某吧。”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愣。
她并没有向谢予辞解释自己的味觉,其实也如同眼睛和耳朵一样不甚敏锐了。
她只是伸手接过谢予辞手中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再次满上一杯,然后仰起头来,半点也没有含糊的直接饮下。
谢予辞微怔,旋即盯着她又问。
“如何?”
她静默一瞬,终于轻轻点头。
“是好喝的。”
谢予辞十分怀疑的看着她。
“......真的?”
卓清潭颇为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她扶额点头,轻笑一声。
“真的。”
谢予辞轻轻一笑,他从卓清潭手中接过酒壶,又为她斟满一杯“忆追思”。
然后,他放下酒壶,拿起先前自己面前的那杯“长相忘”,歪头看向她道:
“既然好喝,那便成了,不如我们也碰一杯吧。先前只瞧着卓姑娘自己喝,谢某却只能看着,倒是有些吃了亏。”
卓清潭抬起一双沉静眉眼,静静看了他一瞬,旋即沉默了片刻。
其实,她的酒量本就极低。
加上如今的身体又大不如前,更加不甚酒力。
若是她此时尚且有灵力傍身,那倒也是不足为虑,千杯万杯亦不会醉。
可是偏偏她已毫无灵力运转,怕是连寻常凡人女子都喝不过的。
不过,谢予辞难得有此雅兴。
她既想稳住他,让他不要将关注点过多的放在四大秘境上,那么便不妨多迁就他几分罢了。
于是,卓清潭也便没有再推拒。
她再次拿起面前被斟满“忆追思”的酒杯,静静看了看举着酒杯目光灼灼看着她的谢予辞,轻轻与他手中酒杯相碰。
两盏相撞,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碰”——就好像什么东西,突如其来、不轻不重的磕在了她心头。
卓清潭面无表情的抬首再度饮下一杯“忆追思”,然后才将酒盏轻轻放在石桌上。
谢予辞饮罢杯中的“长相忘”后,一边再次给自己斟满“长相忘”,然后一边咋舌道:
“——好酒,不过谢某也是许久不曾喝过‘长相忘’了。此酒虽然入喉回味绵长,但烈性异常,倒像荆棘,伤人而不自知。”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微微嘲讽着什么。
然后轻声自语道:“许是这世间好物,多是如此这般棘手。”
卓清潭与他对饮几杯后,便已经觉得头脑微微发胀起来。
她垂着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压自己的眉心,就连眉头都微微蹙起来了。
谢予辞静静观察着她此时的神情,忽然问道:“卓姑娘,月下赏秋,趣味雅致,何不再饮一杯?”
卓清潭低垂着头颅,微微蹙着眉心,似乎是神志渐渐已经不太清明。
她忽然缓缓低声道:“我......不能再喝了,在下......已然有些醉了。”
谢予辞定定的看着她片刻,忽而又问道:“卓姑娘,你当真醉了吗?谢某一直好奇,你左手食指上所带指环,可是那个屏蔽削弱你六识的法器?”
卓清潭似乎是想要起身,但是微微一动便觉得头脑昏沉。
她是谁......
他又是谁......
她这是在哪里?......
卓清潭似乎是在挣扎着与自己抗争什么。
但是片刻后,她还是蹙眉摇了摇头,没有丝毫迟疑停顿的轻声回答。
“......不是,此指环名为‘潮沁’,乃我师门中宫主信物,并非可屏蔽削弱六识的法器。”
谢予辞闻言,眼中光芒登时一盛!
——是“忆追思”的药效生效了!
若非“忆追思”的奇效生效,卓清潭是断然不会将端虚宫的法器说给他听的。
原来,那壶名为“忆追思”的清酒并非寻常佳酿,实乃谢予辞采用仙山瀛洲上的仙果和仙草所酿。
其中有一味仙果极其特殊,名曰“盏琰”。
盏琰果有一效用,便是食之可令人无法自抑,一吐心中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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