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知道人性之恶可以恶到什么程度?亦无法真正体会人性之恶源所在。
哪怕此生她前尘尽忘,做了二十年的凡人,但是自幼不染红尘、远离俗世的端虚宫宫主的爱徒,依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
她不染风雪,凛然高洁,自然让低于尘埃之人心生爱慕敬仰,但亦会使之心生愧怯与自卑。
当这样的人永远拥有绝对力量和权势地位时,自然无人敢心生一丝一毫的贪枉轻视之念。
但是若有一日,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失去力量跌落尘埃,便会有无数人会去践踏于她,来满足自己心中卑微而扭曲的私欲和自尊。
谢予辞淡笑着看她,神色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他缓缓道: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便自然有恶念、贪念和恨意。
你觉得这或许只是无缘无故的恨,殊不知这些恶意和恨并非毫无缘由,其实在有些人心底早已生了根、开了花。”
卓清潭点了点头,道:“所以,这话是又说回来了对吗?你坚信人性本恶。”
谢予辞忽而笑了,说来可笑,他为何要跟她纠结这个问题呢?
他不是早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吗?
谢予辞微微苦笑。
卓清潭本是两仪中至纯至善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所化,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太阳烛照的圣神。
——她本身便是天地间最圆满的善与净。
而他呢?
却是由那天地至凶至煞之气和那足以毁天灭地、重塑三界的鸿蒙紫气而生。
他生而为凶煞,而她生而为神明。
他见惯了这世间种种对他的“恶”,而她的眼中却只有三界的“光明”。
像卓清潭这样一个至纯至净至善至美之人,又如何能相信这世间的恶,也许是多过于善的?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炼狱。
凡人的心思从来都是变幻不定的,甚至比季节的变迁更为不定。
谢予辞定定的看着她,忽而道:“卓清潭,那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兖州的秋末晚风急且硬,吹散了卓清潭额前的几缕长发。
她回身侧首,眉眼流转,缓缓定格于谢予辞此时难得严肃的俊美容颜。
但是却始终未吐一言。
他的目光亦是不曾丝毫回避于她,他淡淡的继续道:
“你又可知,那些生而狼狈罪孽之人,他们曾日复一日倾身跪于洁白的神台之下,仓皇凄然顿首,但求神明一顾。
他们举头便是神光万丈,那么近又那么远,似乎触手可及,但又终生只能瞻仰。
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
而那些曾经仰望和祈求于她的人,绝不会向深渊中的她伸出双手,更不会拉她重新归于苍穹之巅。
——他们只会犹如蜂拥而至的蚂蟥,吸干她最后的骨血,任她被碾作一滩烂泥和尘埃。”
卓清潭冷冷的看着他,轻声道:“谢予辞,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谢予辞笑了笑。
“卓清潭,我想告诉你——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
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我想,你心里并非不明白凡人的恶念。
那日宿风谷秘境之外,当你被仙门百家责难,如同跌落泥潭的一块破损的旧玉时,站在你身侧愿意维护你、相信你、举剑相向护你周全的人,为什么却只有你的三个同门师弟呢?”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她忽而轻轻一笑,偏过头去。
“果然,当日,你便在现场。”
谢予辞一顿,他旋即笑了笑,他并未否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那日我确实在,也看了一场异常精彩的好戏。
堂堂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的翘楚与典范,一生长坠于心唯有救人济世的卓仙长,那日在宿风谷外百口莫辩、跌落神坛。被曾经在你跟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蝼蚁刀剑所向,呼喝羁押于寒池水狱。
若非我第二日便找到了那里,此时此刻,想来你还在凭津阁的锁芯牢,这便是你此生苦修的‘仁’与‘道’吗?”
卓清潭轻轻的“嘶”了一声。
她偏过头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淡淡道:“谢予辞,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当我傻。这一切误会明明具是你搅弄出来的事端,难道不是吗,又与仙门百家又有什么干系?”
谢予辞轻轻耸肩,他神色淡淡的道:
“此事是我惹出来的没错,但你此生从未有过一件事行差踏错。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愿意信你呢?
若是他们信你,即便我的存在存疑,又与你何干,他们为何反而会疑你?”
卓清潭轻轻摇头。
“凡间之事,自有其是非曲折,事事也并非是非黑即白。此事他们疑我,亦是事出有因。
一则......两大秘境结界被破,与我确实脱不开干系。二则,你诓我之事我亦无凭无据,既然无凭无据,便无法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
“啧!”
谢予辞闻言发出一声不满的咋舌声。
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月神庙内,殿内灯火通明,信徒无数,人人虔诚。
谢予辞此时眼底映射出大殿中明亮的烛火,显得十分璀璨。
他看向她,挑眉道:“这话说得,可真是伤感情啊。谁诓你了?
谢某当真知道你们仙门那些失踪弟子的下落,你怎么总是觉得我在诓骗你呢?”
卓清潭随手拿起几支殿前供台上供游客们拜神所需的香烛。
她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反嘲道:
“嗯,谢公子自然知道失踪仙门弟子的下落,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又叫回谢予辞“谢公子”,还说出这种反话,可见是想起仙门弟子至今下落不明之事,当真对谢予辞有些着恼。
谢予辞摸了摸下巴,脸上倒是半点心虚之色都没有。
他又“啧”了一声,不紧不慢的曼声道:“喂,卓清潭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说着说着还恼了?”
卓清潭淡淡摇头:“我没恼。”
“你恼了。”谢予辞笑道。
卓清潭静了一刻,忽然也轻轻笑了笑。
然后,她偏过头来看向他,正色道:“对,我确实恼了。”
“嗯?”
这回轮到谢予辞愣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如同卓清潭这般性情内敛之人,居然也会这般坦然的承认自己恼了。
于是哑口无言的人,倒是换作是他了。
“谢予辞,你若是对我有什么......”
她说到此处微微语塞,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才算恰当,几瞬后她才接上前话。
卓清潭定定看着谢予辞那张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的俊颜,轻声继续道:
“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便冲着我一个人来。那些弟子的下落,还请你尽快相告。
他们的同门师兄弟们都十分挂念担忧他们,日日在等他们平安归家。”
常言道,城墙看初雪,灯下看美人。红颜灯下瘦,殿前素影长。
殿内明黄的烛火泛出的柔光,静静的照射映衬在卓清潭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仿佛给她渡上了一层极具风情而温暖的神光。
谢予辞一时微微看走了神。
片刻后,他忽而转过头去,然后清了清嗓子,语气不明喜怒。
“我先前便说了,卓清潭,你好好表现,我自会告诉你那些失踪弟子的下落。你又何必整日里忧心忡忡,累及自己病重?”
卓清潭闻言眉峰微动,旋即淡淡道:
“怎么?谢予辞,我是因为什么病了的,你不会这么快便忘记了吧?
这是要怪在我和那些失踪的仙门弟子头上了?这好像便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予辞“哈哈”一笑,他坦率道:
“你此次生病,自然是我之过,也算是受了谢某拖累,关于此事谢某无话可说,亦不会替自己辩驳。
不过,你的身体迟迟不曾好转,难道不也正是因为你心中忧虑之事太多所致?”
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是端虚宫掌宫,除了那些失踪弟子外,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可忧心?”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他还真是说错了。
她心中确实有诸多烦扰之事,但是其中最不必担忧的便是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了。
因为自从她心中猜测到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与谢予辞有关,她其实便已经放下了心底的焦虑。
谢予辞本性不坏,不仅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纯良。
他不是牵连无辜之人,亦不是弑杀之邪佞。
既然如此,那些弟子们最多不过是被谢予辞困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无法出来,暂时不得自由罢了,根本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而她半月以来,心底最大的隐患和忧思,莫过于眼前这人了。
他提前破开钧天崖秘境结界而出,不仅她近万年心血极有可能因此毁于一旦,还给给她惹出了诸多麻烦事。
卓清潭沉默的点燃了手中的香烛,不再理他,缓缓倾身一拜。
只是她躬身施礼之时,拜的却并非是“月神”。
卓清潭在心底轻声自语:“帝尊,转世至今未曾得见您真身,想必而今您还在九重天上闭着生死大关不得外出。
虽然不知您当初是如何挽回我的一丝神魂,使我的魂魄得以温养数千年,重聚轮回于世。但是想来,此行此径,行之必然万分艰难。
当年我虽早已存下必死之心,但今日既得侥幸,必不会辜负这得之不易的一世。”
因她神魂重生一世而造成的结界疏漏,她必使之早日回归其本该回归之轨迹。
卓清潭阖目静立,一派肃然。
谢予辞却神色怪异的看着她微微躬身,对着上首的“月神娘娘”神像沉默的一拜,只觉得这种画面十分违和。
“真帝君”拜“假月神”,属实看得他浑身不甚自在。
他十分古怪的问:“你不是说这世间本没有‘月神’吗?”
......那怎么自己居然拜起来了?
卓清潭一礼完毕,直起身来,转过头轻轻笑了笑。
“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谢予辞不解。
“好奇......”
她若有所思的淡笑一声:“当人们弯下脊梁去敬拜神明之时,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那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哦?”
谢予辞微微挑眉。
“愿闻高见,那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
卓清潭粲然一笑,无尽芳华。
“梵音愁思无穷尽,三柱清风送心言。有些人,其实只是在与自己对话,无关八荒神明。”
卓清潭与谢予辞刚刚走出月神庙,就见前面人流忽然都向庙会南边街区蜂拥而至。
想来有人也是与他们有着同样的疑惑,于是拉过身旁一个跑过的人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被拉住的人一拍大腿,“啊呀”一声,声情并茂的替周围人解惑道:
“你们不曾听闻吗?南街那边有几位下山除妖的仙长居然发现了妖怪!仙长们自然是要捉妖的噻!不过那两个女妖道行还颇深,听说此时双方已经打了起来!打得难舍难分哩!”
卓清潭与谢予辞闻言微微一怔。
南街......
两个......女妖?
他们豁然转头对视,难道是晚青和灵蓉?
谢予辞眉心微蹙,沉声交代道:“你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卓清潭却摇了摇头,拉住他转身的袖摆。
“我与你同去。”
谢予辞止住脚步,静静看了她一瞬。
罢了,若当真是仙门百家的弟子们与晚青她们胶着酣战,她又如何能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虽然此事于她而言,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不要出现,不要看见。
可她若是当真能退缩于人后、对此事避而不见,那便也不是她卓清潭了。
谢予辞深知她的为人,因此也便不再浪费口舌相劝。
二人话不多说,谢予辞当即揽住她的手臂,施展神力带她跃上层楼,急速从房檐之上穿行而过,奔着南街而去。
待离热闹的地方近了,他们果然瞧见前方不远处的房顶上几人正酣战一团。
而屋顶之上众人施法打斗间,仙术妖法于夜空中不断碰撞,激发出阵阵耀眼的灵光。
谢予辞定眼看去,两个格外熟悉的身影赫然其列,正是晚青和灵蓉!
卓清潭将“潮沁”中的一缕灵力引出,集中在自己的双目上,以此短暂的提高了视力。
她此时微微眯着双眸亦瞧清了远处几名仙门弟子的道服,然后不禁微微皱紧眉头。
围在晚青和灵蓉身边纠缠相斗、胶着不休的几名仙门弟子中,有人穿着蓝色道服,有人穿着紫色道服,还有人穿着黑色道服。
原来无妄海、凭津阁、九晟山的弟子居然都在此处。
想来前些时日,凭津阁阁主澹台东临按照她的意思已经示警其他几大仙门。因此如今无妄海和凭津阁的主力弟子们具在北地,共同协助九晟山守护冥王沟秘境结界。
而兖州府又是北地第一大城,今日恰逢八月十五拜月佳节,不当值的几派相熟的弟子们,兴许便结伴入城,忙中偷闲逛逛庙会。
想来不知怎的撞见了晚青和灵蓉,还发现了她们妖物的身份,这才打将起来。
无数城中百姓们熙熙攘攘站在下面街上,仰着头指指点点、看着热闹。
兖州府是大城,周围几百里外便是当世四大仙门之一的九晟山。
因此百姓们平日里见多识广,见此情状也并不觉得惊慌失措,反而当成节日里一处热闹般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也多亏了交战双方显然都并不想牵连无辜的百姓,因而阵仗并不曾搞得太大,且都十分默契的在半空中和屋檐上交手,避免了伤及街道上的无辜凡人。
其中一名身穿黑色道服的九晟山年轻男弟子举着手中法器,呵斥道:
“大胆妖物!胆敢在兖州府造次!你们当真视我九晟山如无物吗?”
灵蓉的嘴皮子向来厉害得很,平日里便只有在谢予辞面前才会稍作收敛。
此时,她听闻此言不禁嗤笑一声,娇声喝道: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想吓死你姑奶奶不成?你不会真当你家姑奶奶是被吓大的吧?”
一名年纪稍长、身着紫色道服的凭津阁弟子闻声皱眉,沉声道:
“休要放肆!你等妖邪究竟是何妨妖孽?居然可以无视兖州府城中护城大阵,暗自潜入兖州府,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卓清潭与谢予辞此时刚刚抵达,停步于暗处隐秘了身形先行观察事态变化。
此时,卓清潭见到这名凭津阁弟子的正脸,不禁微微一怔。
好巧,来人居然是方鹏。
就是那个在皖州无暇镇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凭津阁大弟子。
她记得此人性情似乎十分敦厚,当时还在他师弟豫丰年跟前屡次替谢予辞说过好话。
灵蓉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回道:
“怎么?这兖州府莫非是你家后花园吗?还‘暗自潜入’?
你们姑奶奶我在这里光明正大的生活了上百年,我初至兖州府时,恐怕就是连你们的师父,这辈子都还没来得及投胎降世呢!
你们这些奶娃子,一唱一和的管的倒是宽!戏台子上若是没有你们搭班献唱,姑奶奶都不想看!”
几名仙门弟子闻言具是神色冷凝,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神色隐含郑重之色。
他们本以为,今日遇到的不过是两个偷偷潜入兖州府的小妖。可是这番看来,他们居然是撞见了两个妖龄极大、为祸一方大妖不成?
难怪她们可以悄无声息无视兖州府的护城法阵,潜藏进兖州府城内。
若不是今日九晟山的师弟身上正好带着安掌门交给他的法器信物“辨妖符”,而“辨妖符”这等法器遇见妖物必然生出异常,他们恐怕都未必能发现面前这两名女子居然是妖身!
此二女的妖法想来十分高深,以至于以他们的道行,居然完全看不出她们身上有妖气。
他们恐怕当真不是对手。
几名仙门弟子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
卓清潭见此蹙眉微微一顿,她在他们背后暗处看的分明。
她已亲见他们方才将手放在身后,背对着晚青与灵蓉,暗自运用本派口诀,悄悄向各自师门长辈发出求助讯号。
晚青性情与灵蓉本不相同,又曾经历经过人生几次大起大落,而今性情格外恬淡,不愿与凡俗旁人多做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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