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仅仅只是坐等窦旬来救的小般娘子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便已做好了决定。
绳子解开,垂眼看着崔稚晚手腕上磨出了缕缕血痕,李暕的表情立刻转为心疼。
他一边轻轻摩挲了几下,一边柔声问道:“疼不疼?”
饶是做好与他一起作戏的准备,可被陌生人碰触到,崔稚晚的第一反应,还是十分的不舒服,以至于她当即甩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
身体先行动了,才意识到有露馅的可能。
为了掩饰,她将眉间拢起,小声质问道:“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是为了做……马贼?”
多说多错,崔稚晚尚不够了解对方情况,所以只能寻了个不会出错的说法。
李暕只听一耳朵,便立刻咂摸到了对面小娘子话语里责怪中的藏着的熟识和亲昵。
他知道,她已经开始配合他。
那么,便可以走下一步了。
李暕脸上浮上了些许恼怒之色,仿佛心中带着无穷憋闷的大声辩解道:
“我也想好好找寻真相,为阿耶和兄长洗刷冤屈。可现在的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受人待见的权门显贵,反而是日日担惊受怕的罪臣之子。
“从我到此地第一日,庭州城内的所有门路都已对我关闭,只有狼王和狼瞳愿意收留我。稚娘,想要为耶兄报仇,我已别无他法。”
“可……”崔稚晚还要再反驳。
“没什么可是,”李暕截断她的话,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于是,他一把便要将她拉入怀中,无限眷恋随之倾泻而出:“稚娘,这些日子,我时时刻刻皆在想你。”
拒绝之意,几乎要渗透到了每一根头发丝,崔稚晚只得装作一副不能接受自己的未婚夫婿成为马贼的模样,不停挣扎闪躲。
就在这时,耳边以仅两人可闻的极低声音,传来了三个字:“梁慕之。”
崔稚晚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的名字。
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虽演技没有对面之人收放自如,可她的脑子倒立刻清醒了许多,心中亦开始谋划起来。
既然要假扮未婚夫妻,无论是什么,总得有个信物才好让人相信。
崔稚晚将手伸入裘氅里的衣袖中,摸到长期以来一直随身携带的装着「花椒」的一只小荷包,想趁着在「未婚夫」虚揽的怀中扭动躲避的功夫,塞进他的衣袖里。
这「花椒」本是前几日窦旬高价买来为她驱寒用的,可她实在受不了那种麻痹的陌生感觉,试过一回便再也不愿多尝。
可这香料毕竟是窦十日的一番心意,且昂贵到让人心疼。
小气的崔小般舍不得丢掉,便让人收了起来,打算回长安的路上找个买家出手。至于放进了随身的荷包里的这些,存粹是为了向人推销时方便取用。
说来也巧,中原文化之中,「花椒」早在千年之前便可作为定情信物来用。
而她手中这个小荷包右下角,还绣着一个小小的「稚」字。
两者相加,即可表达情愫,又能证明所有者,实在再合适不过。
就在崔稚晚藏在裘氅之下的手指刚刚触到李暕的袖口的那一刻,忽觉后腰处的革带内被他悄然塞进了一个硬质的东西。
是他准备的「信物」?
原来这才是他将她揽到怀里的真正目的。
知晓两人想到一起,崔稚晚和李暕皆意识到自己遇上的是个心思细敏的「聪明人」,笑意在眼底一闪而过,原本还有几分悬吊的七上八下的心,亦随之轻巧放下。
说到底,崔稚晚毕竟是思突尔亲自绑来据点的人质,李暕并未不能不打一声招呼便从他的手下手里将人领走。
于是,他交代看管的马贼好好照顾她,便朝着「狼王」所在的位于正中的大厅走去。
即便方才见证了两人相认的马贼中有一个人在看清状况后,立刻走开,此刻正贴在思突尔耳边禀报了方才的情景。
可是,当李暕开口讨要崔稚晚之时,果不其然还是引来了狼王的怀疑:“竟这么凑巧?”
“只能赞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李暕流露出几分为难的模样,叹道:“怕她难以接受我如今的身份,我本也只想将她娶过门之后,再带回狼瞳,没想到此时便被揭穿了。”
俄尔,他又摆出一副宽心的样子,自我安慰道:“这样也好,她总要知道的,早晚又有何妨。”
思突尔却不为他的愁绪所动,交叠双腿,换了换坐姿,而后挑眉问他:“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住何处?”
“崔稚晚。”李暻刚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被打断。
“哦?”思突尔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纸,扫了一眼,而后笑着问:“难道是我汉文不好,认错了字。这上面写的「崔小般」又是谁?”
李暕闻言愣了一瞬,他确实没料到,崔稚晚的「过所」竟然是假的,而她用这个伪造的身份,竟然一路到了庭州。
在思突尔的瞩目下,容不得他晃神,于是,李暕摇了摇头道:
“不认识。可我的未婚妻子,姓崔,名稚晚,年十八,长安人,家住胜业坊西南角,我不会弄错。”
“你们梁人常言,口说无凭。”思突尔摊了摊手掌:“我可不能这样随意便相信你的话。”
李暕闻言,故意犹豫了片刻,才将崔稚晚方才塞给他的荷包从袖中拿了出来。
思突尔刚要接过细看,他却闪身避过了他将将要碰到的手,而后将东西握的更紧,只指着右下角的「稚」字,说道:“她的名字。”
思突尔眯眼看了一会儿,便表现出对他那副宝贝模样的了然于胸的样子,甚至有些戏谑的说道:“这便是……你们梁人的那个……私相相受。”
「私相授受」,李暕从来受不了这个突厥人时不时便冒出几个四字成语的说话方式,可眼下也不是纠正对方的状况,所以,他再次专注于情事被人揭破的情绪,并未答话。
于是,思突尔便瞧见李暕的耳尖隐隐泛起了点点红色。
没有更多的拷问,他朝着身旁站着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当即告退离开。
李暕知道此人应是去「审问」崔稚晚了,他满脸淡然,一副「任君校验」的模样。
而因为方才的那个小小的「不谋而合」,晋王的心中亦未起任何波澜。
见状,思突尔又笑了笑,可这次的笑容中却多了几分轻松的看好戏的姿态:“简兄弟可知,你这个未婚妻子,是和谁一起来的庭州?”
“她……兄长?”
李暕哪里会知道,在他看来,崔稚晚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河西的任何地方。所以,只是随意猜着。
“她一直是男人,所以,两人确实是一直以兄弟互相称呼。”思突尔哈哈大笑,继而说道:“可……却不是一个姓的。”
李暕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她那个素来放浪形骸的三兄崔融,直到话至最后……
思突尔还嫌不够,又补充道:“他们商队的领队对她可是好得很呢,据说,是荡家荡产、血本无归也不会可惜的「好」。”
李暕一听便知,他们劫持崔稚晚,果然是因有大利可图,所以提前便已谋划好的。
只是狼瞳中人极少会入庭州城,这消息显然有人卖给他的。
而此人,就是他千方百计要揪出来的潜藏在庭州官员中的「奸细」。
心中已经千回百转,可李暕面上却依旧在滴水不漏的表演。
先是流露出几分困惑,似是猜测到了什么,于是语调里又多了些许愤懑夹杂其中,他厉声问道:“是谁?”
“名字是什么?”
崔稚晚被引到一个堆放柴火和杂物的房间不久后,便有人前来审问她。
她清楚收在自己身上的商队过所已被那个狼王搜走,更何况他们如此目标明确的前来抓自己,显然对她,或者说是窦旬,有足够的了解。
既如此,她姓甚名谁,便没有什么任何隐藏的意义。
“崔小般。”
那马贼闻言,立刻皱了皱眉头,将手上的大刀重重的砸到她头边的箱子上,恶狠狠的说:“不说实话,就别想活命。”
这人的汉话并不算标准,以至于眼下这般威胁恐吓的场景,忽而生出了几分喜感。
崔稚晚十分配合的表露出心惊胆颤的模样,朝着远离马贼方向的木箱边再次挤了挤,惶恐难安的视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可实则,她的心里却在琢磨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
方才那个梁慕之好似叫她几次「稚娘」,所以,他认识的自己是应当是「崔稚晚」才对。
她咬了咬牙,裘袍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臂内侧,好不容易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雾气,才磕磕绊绊的压低声音,开口道:“崔……崔稚晚。”
“大声!”
崔稚晚又重复了一遍,那马贼继而又问了她年龄、家中排行,以及在长安城的住所。
前两个倒是好回答,至于住所……
崔十娘若是从清河郡归去长安,确实只能回到一个地方。可一旦说出那个地址,但凡是对长安城熟悉的人,不可能联想到坐落在那里的永昌长公主府。
这答案会是对的吗?
还是,她应该说丰邑坊。
在马贼的连声呵斥和催促下,崔稚晚终于拿好了主意,决然的内心表现到了嘴上倒还是怯生生:“胜业坊。”
见对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立刻打算继续问下一个。
她知道,自己答对了。
似是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崔稚晚的心中登时疑惑丛生。
此后被问话的过程中,崔稚晚免不得因心头藏疑而一直走神。
且不说那个素昧平生的梁慕之对自己竟然有如此多的了解,他将自己与大梁皇族有可能存在关系的信息透露给这伙马贼,到底有何深意?
还是说,他本就笃定,他们对长安一无所知。
所以,他说出「胜业坊」仅仅只是为了方便自己串供。
虽说庭州距离京城十分遥远,可从往来的商队,到在此就职的官员,都不乏与长安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梁慕之凭什么确认?
其实,除了这点,自打在庭州城外被抓开始,便有太多疑惑萦绕在崔稚晚的脑中。
其一,这伙马贼为什么在众多商队中独独选择劫持她,难道单单因为她体弱跑的慢。
这当然不可能,甚至若不是梁慕之点破,恐怕这群人到现在都不会看出自己是个女子。
更何况,被狼眼般幽森的视线牢牢锁住过的崔稚晚十分清楚,思突尔一开始便是冲着自己来的。
其二,梁慕之是谁?
方才短暂的交集,已足够崔稚晚断定,他定然不仅仅是生活在长安城中的普通百姓。
虽说都是长安人,可贵人们说话,即便故意模糊措辞遣句上的雅音,可单听语调,亦能分辨出与城中其他人之间的细微差别。
而这点不同,别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庭州人,甚至哪怕是长久居住在京中百姓都鲜少有人能熟识到听的出来。
可是,在市井和宫廷都长久居住过的崔稚晚却可以清楚分辨。
这也是她彼时轻易便定下心思,决定相信梁慕之的原因之一。
一个来自长安,且在面对俘虏时「行为反常」的贵族,她不相信,他会仅仅只是一个异常活跃又十分猖獗的马贼的手下。
既如此,他潜藏在「狼瞳」中的目的是什么?
崔稚晚猜测过,梁慕之极有可能是官府派来潜藏以便剿匪的间人。
可若他身上有一丝半点的从军者的味道,这群与在瀚海军的统辖范围内,与之凶斗多年的恶狼们不可能嗅不出来。
所以,他没有从军的经历。
她又摸了摸从后腰间取出的那枚成色极佳、触感温润的半块羊脂玉环,心中继续推测。
且,家世应算得上「豪奢」。
这时,崔稚晚回想起梁慕之刚才透露给她的信息。
他说,自己要「查明真相」,为父兄「洗刷冤屈」,甚至「报仇」。
而他又姓「梁」。
崔稚晚觉得,自己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最起码是他在这个马贼据点里所用的身份。
一年多前,庭州刺史梁长钧及其子密谋造反之事被人以一封密报,直达天听。
次月,梁刺史与其子,还有几乎全部的亲眷,被奉命引兵剿灭乱党的司马李骞围堵于家中,一句话都没留下,便被皆数斩杀于自家庭院之中。
此事,崔稚晚是到了河西之后才第一次听人讲起。
因知晓梁长均乃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如此密切的关系,他的遭遇想必对李暻会有诸多影响。虽自己知道消息时,一切早已时过境迁,可她依旧多关注了几分。
本想着,到庭州之后,也许可以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谁知城中从上到下,皆对此事三缄其口。
如此讳莫如深,反而透露着刻意和古怪,让人难免多想。
偏偏,崔稚晚确实曾在伊州的一家酒肆里,听见有人说,梁家尚有一个远在长安居住的小郎君,早在事发之前,便已得到消息,逃之夭夭,至今下落不明。
难道梁慕之的「梁」,真的是「梁刺史」的「梁」吗?
还是说,他仅仅只是选择了一个当下最「合适」的身份,以便混进马贼的队伍里。
不管怎样,梁长均毕竟做过庭州刺史,想要瞒天过海,眼前的这个「梁慕之」一定要对梁家有足够的了解,而他亦十分清楚自己身份和来历。
这意味着,他在长安时,与自己、与梁家皆有接触的机会,也再次证明了,她方才遇见的这个人,定然亦出身于权贵世家。
可崔稚晚想不通,他为何在见到她的那刻,便立刻选择与她绑定在一起?
他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不过,方才的「拷问」,或者说「核对」,她既然已经通过。
崔稚晚相信,一切很快便会有答案。
午后,崔稚晚被人从柴房中带出,送至了梁慕之的房间。
然而,虽门口看似无人看守,她却还是没有任何自由行动的机会。
直到傍晚,梁慕之才终于现身。
两人再次相见。
虽然满腹疑惑,可崔稚晚没有立刻开口问询,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硬生生的憋出了八分哭腔后,当即站起身,朝着门边之人走去:“慕郎……”
梁慕之本还想着提醒她那只尚潜伏在窗外的竖得直直的耳朵,一见她如此警觉,便也不再多言,而是配合的演起遭遇劫持后的大惊和久别重逢的大喜相互交织的戏码。
门外之人先是听见小娘子胆颤而悲切的哭声,紧接着声音里终于因男声的哄逗而含了几分笑意。
可还没持续多久,两人便因「加入马贼绝非正道」之事吵了起来,而后便是长长久久的两厢沉默。
但他却不知,所谓的默不作声不过是遮掩。
屋内的崔稚晚和梁慕之恰在利用这段时间,通过在蘸水在桌案一角写字的方式,进行着表演之外的「真正」交流。
时间有限,方式又受制,他们必须言简意赅。
所以,崔稚晚上来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目的?」
李暕亦不拐弯抹角,直接答写:
「剿匪立功。」
崔稚晚想问的是他「帮」自己的目的,而他却答了自己出现在这处马贼窝的原因。
是误会,还是避重就轻?
她没有当即继续追问,而是写到:
「梁?」
这是在向他确认与梁长均的关系。
可他的回答依旧是拐弯抹角,且意味模糊,亦只是一个「梁」字。
崔稚晚无法肯定这样的模棱两可,到底是因梁家小郎君的身份太过敏感,还是他在有意引导她走向误解的迷途。
可是,既然他不愿正面回答,强行纠结于此事,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话说如此,但两人之间此刻的「合作」,虽不需要全然的信任,崔稚晚却也不耐烦和梁慕之持续不断地兜圈子。
她盯着他,双眼之中浸出了浓重的警告意味。
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崔稚晚才继续写道:
「识我?」
为了之后的事情能够进展顺利,李暕并不想同这个临时的盟友撒谎,但他亦不欲与她讲太多。
可现在见她脸上浮出了恼怒的神色,他便知崔稚晚确是心思机敏之人。
于是,晋王勾唇笑了笑,终于决定透露些许真话。
他将指尖在茶水里沾了沾,一字一句的写到:
「李万隆,靖恭坊。」
六字一落笔,崔稚晚便不由有些发愣。
毕竟,与这两个字有关的,大概只有景隆十年时,自己被永昌长公主与前夫生下的长子李万隆绑着手腕,蒙住眼睛,拴在马后,从靖恭坊的球场来来回回拖行而过之事。
那天是正月初五,本来就是诸位贵人,特别是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一年一度必定会集聚马球场,或参加,或观看比赛的重要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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