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便如灯灭。
“待我死后,会化作一阵风,一剖尘,再也不会回来,永远都不会。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通过何种方式,甚至大罗神仙降世,都绝不可能重新寻到一个已经过世的我。
“阿善,你清楚的,对不对?”
李暻明明听到了,却只是揽着她,没有答话。
崔稚晚只好将他推开一些,语气郑而重之的再一次说道:
“你也许会遇到了一个像我的人,可……”
李暻立刻将她的话打断:
“崔稚晚,这世间,没有人会与你相似,没有人可以做你的替身。”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又转而问道:
“无论求佛还是问道,我的魂魄也绝无任何可能来见你。对不对?”
但这一次,李暻却不再开口应答。
“对不对?”
崔稚晚又问了一遍,然后是又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
李暻被逼的毫无退路,只能艰难的应道:
“稚娘,我没有办法向你承诺以后的事。
“你说过的,李暻也是人,而我根本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到。”
他始终不看她。
崔稚晚却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暻。
明明眼前还是景隆十八年成亲之日,她迫不及待的将遮面的扇子取下时见到的那个人,可却好像又已经不是了。
心中,密密麻麻皆是痛。
她知道:
「执念已生,绝无消除可能。看来,只能以决绝遏止了。」
不再同李暻纠结于此事,崔稚晚转而出声问道:
“我阿兄呢?他怎么还不来接我?”
见李暻不回应,她便知他根本没有叫崔遇来。
崔稚晚终还是哭了出来:
“我要回家,我想葬在我阿娘身边。”
李暻一次又一次的将她的眼泪擦去,温声哄道:
“稚娘,陪着我,好不好?”
早在李暻刚刚继位,就着手为自己修建陵寝之时,崔稚晚便猜到,他是为了自己。
“圣人忘了吗?你可不单单是废了我的位置。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庶人,何以入皇陵?”
她在促使他废后之初,就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只是,如今话说出了,崔稚晚便知道,自己还是错了。
因为,方才李暻已经竟然说出了「可以不要一切」的话。
他又如何会在乎她的身份,恐怕更无可能听取谏臣乃至百官的反对。
好在,崔稚晚的心意已定,且不容更改。
于是,不等他开口,她便摇着头,凄声说:
“况且,我也不愿意,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等你。”
“我要见我阿兄,你叫他来!”
话毕,她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一般。
无法,李暻只得示意长赢,速速去将崔遇带来。
见他服软,崔稚晚总算平静了下来。
她依旧还是枕在李暻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自言自语,只是声音终是越来越轻,好像要睡着了一般。
渐渐地,她实在没力气了,只好在李暻握着她的掌心屈指轻轻挠了挠,很努力才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李暻,我累了,换你来讲好不好?”
她的双眼渐渐迷离,就在将将要合上之前,又忽然睁开。
崔稚晚将头朝他的方向偏了偏,断断续续才将一句话说的完整:
“阿善,你很疼吗?”
她只顾着自己,竟未发现从何时开始,李暻的面颊和后背已浮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从来干燥而温暖的掌心,更满满皆是潮意。
头痛到如此无法控制的地步,崔稚晚还是第一次见。
怪不得他来后很少发出声音,是怕一出口,便被她察觉吗?
可若是不想被发现,他应该松开她的手才对啊。
想到他的这一点「疏漏」,全是因为「舍不得」,崔稚晚心中忽然又生出了很多难过。
她是不是,不应该这样逼他?
不过,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崔稚晚也不会后悔。
她之所以不停地讲这样多的话,来保持一丝的清醒,皆是因为,她必须得亲眼看到自己的阿兄,看到兰时将信交到他的手里。
彼时故意耍赖,坐在对着院门的廊下,亦是如此缘由。
而此刻,她已经看到了。
强撑的最后一口气终于开始一点一点的散去,崔稚晚抬起手臂揽在侧坐的李暻的脖颈之上,他便很配合的将她拢在了怀里。
崔稚晚埋在他的颈间,怕自己发不出声音,他会听不见,便将嘴唇凑到距离他耳朵最近的地方。
“你知道吗?般般很喜欢很喜欢阿善。”
也许是因为欲裂的头痛,反而让李暻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他竟能清晰的感觉到了怀中之人正在不可挽回走向彻底消失。
这一刻,他只想让她安心。
偏偏在他刚要出声回应之时,却听崔稚晚再一次开口。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是啊,崔稚晚最喜欢李暻了。”
话毕,她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李暻将崔稚晚死死箍在怀中,半晌才艰难的吐出一点声音。
“那你知不知道,李暻此生只爱崔稚晚。”
其实,李暻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他只是答应她将崔遇找来,却绝无可能放崔稚晚离开。
然而,崔五郎却拿出了一份他「亲笔」写下的要将她放归的诏书。
李暻何曾写过这个东西。
直到这时,他才知,崔稚晚早已能将他的字临摹的分毫不差。
而她竟以此,来逼他放她走。
即便那只是一张纸没有加盖任何印玺的书信,可若李暻不认,单是伪造圣人笔迹一条,便足以让她全家覆灭,使她挫骨扬灰。
或者,他还可以将在场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通通杀掉。
可崔稚晚仍在怀中,尸骨未寒,李暻怎么敢动手去除掉她的阿兄。
所以,一时之间,面对固执的与他的稚娘如出一辙的崔五郎,圣人除了认下此事,竟别无他法。
他想,既然她这么想回到她阿娘身边,让她如愿便是。
崔稚晚离开长安的那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半个时辰,一座城池便被覆盖成了纯白色,连带着所有过往,好像都被抹了干净。
崔遇一马当先,已经出了春明门三十多里,忽听背后有人疾驰而来,叠声唤他的名字。
他一回头,便看见了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玄序。
“今日天寒,这个暖炉子,虽不是娘子惯用的,不过里面放着的瑞炭,比旁的炭火要暖上很多。郎君带上吧。”玄序说话时,难掩哽咽之意。
崔遇盯着那手炉看了许久,忽而明白了圣人的意思,当即推拒道:
“已死之人,如何会觉得冷,圣人多虑了。”
玄序又怎么会不知,只是今日圣人连朝都没临,从昨夜到现在,一个人枯坐于东宫承恩殿内许久,说的唯一一句话便是让他将库中全部瑞炭取给娘子带上。
“记得将炉子烧好再给她,不要让她等。”
临出门前,李暻更是如此吩咐道。
玄序咬了咬牙,再次劝道:
“全当留个念想,若是娘子知晓,定然会同意的。”
“没有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崔遇仍旧冷着脸,背着手,不肯接。
实在没有办法,玄序刚要拿皇命来压,却听崔五郎开口道:
“我现在伸手,稚娘的一片苦心便全部作废,她会怪我的。”
如果是以前,玄序大概不会懂这话的意思,可是见过这些时日看似毫无变化却又处处透着古怪的圣人,他又怎么会不知娘子想要做什么。
咬了咬牙,玄序终是将手炉收回了袖中。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崔遇,忍了又忍,还是说了一句:
“郎君,节哀。”
眼前之人,嘴里说着「人死灯灭」,可方才那最后一句话,还是将他心底藏着的和圣人一般的虚妄念头表露了出来。
看着玄序离去,崔遇没有立刻唤扶棺的队伍继续前行,而是朝着不远处一直跟着的人提声喊道:“你也是,不要继续跟来了。”
在崔五郎的逼视之下,窦旬终是驻马。
可在那只踏雪前行的队伍几乎要消失在视线之中时,他又夹了夹马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又一次跟了上去。
「崔小般,你终于回来了。」
「既如此,当初说好要了一起去扬州,我绝不会食言。」
春风起时,云眠寺遭了一场大火。
放火的人,正是废后曾经的侍女,兰时。
李暻清楚,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不过是因为,发现自己常常假装不经意的站在晓山之上,朝那座小院子里望。
崔稚晚离开时,便已将所有可能可以拿走的东西,全部带离太极宫。
如今,连她最后住过尚且残存着一丝温度的地方,亦被付之一炬。
她就是要这样反反复复,将他的执念一点一点,全数斩断。
她就是要告诉他,无论如何,哪怕他求的只是一缕残魂,她也绝不可能再到他身边来。
知晓崔稚晚的意思,李暻自听长赢禀报着火一事开始,再也没有登过一次晓山,去过一次望云亭。
直到这一年,秋风起时。
李暻才第一次于山巅亭中,垂目望着脚下的那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废墟。
许久许久,他终是轻声叹道:
“崔稚晚,你的心软,是不是都给了旁人,所以一丝一毫都不曾留给我?”
言罢,他从亭中步出。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阿善,没有李暻。
只剩下,大梁的圣人。
庆熙二十五年,秋末。
梁高宗李暻驾崩。
励精图治了一生,他的身后,留下了一片蒸蒸日上的盛世繁华。
去前,高宗曾留下遗诏,不允许任何人在死后进入陵寝作陪。
因此,随着他的入葬,一座庞大的陵寝,就此封死。
李暻如愿孤身躺入这个原本为两个人设计营造的陵墓之中,而在他的棺椁里,靠近头侧的位置,正放着一扇金玉鸳鸯枕屏。
这是景隆二十一年,崔稚晚不要了,还给他的东西。
亦是她决绝之下,唯一的漏网之鱼。
可李暻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有提起过。
依照崔稚晚走时的心意,他克制了一生的种种执念,直到离去的最后一刻,方才露出了这一丝可循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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