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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凤阙(拾一)


可骤然间突袭全身的心累,让她已不愿再继续深想下去。
因这忽如其来的「坏消息」,素商整个人还是有些恍惚。
她明明看见兰时递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可只要想起白乐安供词上的那段他与贵主之间短暂到不值一提的缘起,素商在频频叹气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笑先生笔下有那么多痴情种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我原以为这些都只是为了迎合娘子们的口味编出来的。
“而他自己,便应像是那时我与娘子一起在修真坊中看到的那所宅院一样,要做一个「大庇天下寒士」的高义之人。
“可到头来,他根本顾不上心中的这点「高义」,只为了还一个人、一句话的恩情,便连性命都不要了。”
太子妃闻言,并没有说话。
仲秋的风,将趴在枝头已然绵软无力的枯叶卷下,又带着它们在窗棂外盘旋不止,连带着萧瑟也变得无边无涯。
她遥遥的望着窗外的这番情景,伸手拢了拢本就比旁人厚重一些的衣衫,却依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小小寒噤。
「他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
崔稚晚以为,答案应不仅仅是这样的简单。
景隆二十一年,夏。
在宜秋门附近等候了许久,终于从太子妃侍女素商手中拿回那份自己撰写并想方设法送进东宫内廷的「春寂寥」手稿,白乐安脚步不停地匆匆返回了位于詹事府的值夜房内。
空气闷热难当,可他还是将门窗全部闭紧后,方才开始小心翼翼的想要将自己处心积虑隐藏在手稿内的那份「验尸笔记」取出……
一切做毕之时,夜已经变得极深了。
也许是太热了,他竟将周遭唯一的光源吹灭。
瞬间,那种笼罩于天地间的昏沉无光的墨黑将他裹住,而这种近乎让人窒息的暗色竟让他觉得,破晓即将到来。
俄尔,满头大汗的白乐安抬手抹了抹了额头和两颊,而后又呆坐着晃了半天神,才想起来要起身将窗子推开,好放晚风盈室,驱走满屋的闷与热。
可惜即便开了窗,暑热正盛,沉闷的笼罩着天地,值夜的小小院落里又哪里寻得见一丝包着清凉的风。
倒是那个背对着他,站在院子内的人,让白乐安的背脊处不自觉的窜上了一阵寒意。
他赶紧整了整衣衫,长长的吐了口气,而后,快步跨门出外,弓腰叉手道了句:“殿下。”
当初,让裴少卿为平昌公主验尸的主意虽是自己提出的,可后来的计划与实施,又哪里是他一个微末小官可以靠一己之力达成的。
如今,「关键证据」已经到手,等到早上下了值,白乐安便会立刻离开东宫。
从此,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谁曾想,就在最后时刻,太子殿下竟然堵在了他的门外。
李暻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反而盯着白乐安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想好了?”
“是。”
白乐安的心中早已十分从容,闻言坚定回复说:
“从绑下裴少卿时,臣便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其实,直到验尸笔记到手的那一刻,白乐安才第一次知道公主有孕之事,可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牵扯。
原本只是还贵主清白的报仇,忽得变成了涉及朝廷重臣,甚至储位之争的政事。
这几个月来,白乐安虽一直想不通,殿下能从揭露此事中获得什么,可他清楚,如若自己非要走下去,那便极有可能是条不归路。
像今日一样,太子殿下其实给过他无数个「退下来」的机会,而他亦在不知多少个难眠的夜里,来来回回的纠结过许多次。
可到了最后,白乐安依旧决定,他要做这个去晋王府邸送「证据」的人。
昨夜,崔稚晚出现在春深处,目睹了「苏盛琼坠亡,程英被晋王拿下」的全部过程。
此事,于李暻而言,乃是意料之外。
可既然已经露出了蛛丝马迹,此前和此后的一切,便皆有了被她察觉出来的可能。
而眼前的白乐安,又因「笑丘生」这个身份,于太子妃并非全然的陌生人。
所以,是否要按计划让他去做这个「叛徒」,仍有不少可以商榷的地方。
这亦是太子殿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此刻见到白乐安的眼神,李暻终是没有再多言其他,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腹稿早已在心中打过无数遍,白乐安一直的等的便是说出来的机会。
他当即退后一步,没有任何犹豫便伏跪于地上,一字一句的扬声说道:
“臣只愿,有朝一日殿下坐于高位之时,能允如我这般庶族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看到哪怕一丝半点,此生能够更进一步的希望。”
去做一件极有可能送命的事,白乐安确实是想要为那个给过他一句良言的小娘子报仇,可他亦要为他佩服的、效忠的太子,为了一个让庶族有出头可能的未来的君主,扫除前路的障碍。
换而言之,白乐安其实一早便已下了决心。
他要为一个属于大梁的值得期待的「明天」,奋不顾身。
方才见他眼中欲言又止,李暻便猜到白乐安应是有所求。
可不料,他求的竟然是这个。
如此「大义」,以至于太子殿下竟忍不住想开口安慰他两句。
毕竟,按照他的谋划,白乐安这一步,绝非死棋。
当初,李暻见他四处奔走,寻找证据,一副誓要为贵主翻案的模样。
他便将他寻来,一问之下才发现,白乐安其实与平昌只有过一面之缘。
所以,他便随手试了一试。
果然,白乐安从头至尾,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绑架裴继衍所验的女尸,根本不是公主本人。
而这,便是太子殿下为他留下的活路。

按照当初抱书给的信息,平昌有一个隐秘处的胎记,只有她和公主的傅母知道。
为了之后行事,李暻着人寻来替代她被裴继衍验的那个女尸的身上却并没有此胎记。
待到公堂之上,性格较真的裴继衍与傅母对质之时,此事定然会曝光。
那时,无论是真情实意,还是足够聪明,不明真相的白乐安只要推说自己亦是被骗了,一切皆是太子早就布好的局,便可。
晋王虽吃了这个哑巴亏,可在李暻看来,以阿翦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气恼到非要取这个「投靠者」的性命泄愤的地步。
不过,这条生路的前提,就是李暕真的相信,白乐安不是自己的同谋。
因此,比起此时此刻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安慰」,太子殿下还是觉得,让他有机会活下来似乎更好。
所以,李暻终是没有提前同他透露半分助他活命的信息。
可惜,谁曾想,他的这些算计,却终因裴继衍的「指纹」和崔稚晚的「伪造」,全部落了空。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
大理寺公堂之上。
裴继衍并完全没有逼问平昌的傅母更多关于她的细节,而是直接指出可以通过一枚自己早已隐藏在纸面上的指纹,来辨认「验尸笔记」是否属于公主。
本来,这个小小的偏差,对李暻原本的计算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反而更加自然可靠。
偏偏,那份出现在堂上的「证据」,无论怎么在火上燎烤,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点指纹的痕迹。
于是,这番情景,在晋王一派眼中,便成了裴少卿确实验过一具极有可能是平昌的女尸,而另有一个心虚之人,将这份最为关键的笔记替换了。
于是,从这一刻起,无论太子殿下再怎么证伪,只要不让李暕看到裴继衍亲手写的那份证据,他恐怕都绝无可能相信。
可惜,李暻再也拿不出一份真的「验尸笔记」来引开他的视线。
毕竟,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相信,崔稚晚定然已将它销毁。
不过,既然对面一定要查下去,也许让他将怀疑转向自己人会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所以,太子殿下确实想过,只要白乐安表现出确信「证据」在晋王府丢失,他已走投无路,只能自己动手杀死程英的姿态,也许便可达到如此效果。
然而这场戏,只有他真的不畏死,才有可能会奏效。
自白乐安离开东宫之日起,李暻便再也没有遣人同他有过任何联系。
太子殿下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将程英一步一步逼死。
直到昨日,埋伏在大理寺外的暗探传回白乐安「投案」的消息时,李暻便知道,白乐安看懂了局势。
而当初他说的那句「臣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并没有半分掺假。
更出乎意料的是,他为了将谎话说的圆满而给出的供词里还含着一段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于晋王而言十分致命的信息。
「阿翦,你竟同韩归真打听过血祭之事。」
因这未曾想到的收获,太子殿下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含着冷色的笑意。
他知,白乐安既然敢如此招供,便意味着他确实瞥见过晋王与韩归真在一处聊起过「阵法」之事。
而且,这次会面定然是在长安城中发生连环杀人献祭事件之前。
可这套「血祭」的谜术,在那时原本应该只存在于太极宫立政殿内才是。
既如此,李暕又是如何得知,又为何会对此事这样感兴趣?
在太子殿下的眼中,白乐安的这句供词无疑就是晋王亦在圣人极近旁的地方埋了眼线的确凿证据。
只可惜,他的这个桩子不够得力,否则又怎会需他在事情过了那么久后还要去寻当事人打听原委。
「阿翦呐,你这次可是狠狠地踩到了他的忌讳。」
前些日子,因要警告李暕不要触碰崔稚晚的过往,李暻所使得绊子已是用力逼了他一回。
不知,加上这件事,圣人的冷脸会不会让他更加迫不及待的想要动手。
“请君入瓮。”
李暻轻叹一句,而后,指尖悬在空中良久的蓝色琉璃棋子,终于落下。
陪立在旁太久,忍不住眯眼打瞌睡的玄序听见这话,赶紧睁开眼睛,垂头去看。
黑白双方长久的对峙被打破,而直到此时,观棋者才惊觉,先手原来一早就布好了局,而没有察觉的后手终还是一步步落入其中。
此刻,棋面之上,胜负已见分晓。
没有了这方圆之间的斟酌分散注意力,原本不太分明的头痛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李暻抬手在额角上按了按,只盼这两日在脑中来回冲撞不停的疼痛能在今夜彻底过去。
毕竟,明日万年县县衙外告示一出,有一个迷恋「笑丘生」走火入魔的侍女在身旁,太子妃恐怕很快就会知晓白乐安之事。
要知,在他眼中,应对稚娘的冷脸,可比处理手边这一堆难缠的政事,要麻烦太多了。
想及此,头痛好像又来得更汹涌了些。
李暻深吸了数口气,还是觉得有些许难以忍耐。
于是,他终是从案前起身,朝着门外的廊下走去。
不知不觉,暮色四起,眼前落日西沉带来的灿金天空,乍看之下,竟好似黎明的曙光。
这样的景色,让他的脑中忽而忆起了,那夜与白乐安在东宫值夜处见面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彼时,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一个崭新的黎明即将到来。
送太子殿下离开詹事府时,白乐安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最后的忧虑说出了口:
“殿下可知,我在修真坊有处宅邸。”
多年来,圣人崇道厌佛,以至于长安城内外的许多寺庙日渐凋零。
偏偏这些寺庙,原本是科举落地的贫寒士子们以极低的价钱便可长久借宿的地方。
许多士子因再也难寻廉价的栖身之所,不得已离开长安。
而不甘心放弃的人,为了活下去必须要想方设法营生。到头来,他们常常既无钱外出交际,更不可能静心读书,自然距离高中愈发遥远。
出身贫寒的白乐安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难。
于是,他便拿出了这些年成为「笑丘生」后累计下全部钱财,买下了修真坊中的一处并不算大的院子,给了十数个困顿的寒门举子一个容身之地。
此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可白乐安想着,既然他将要去为东宫「做事」,也许太子殿下会对他了解的多一点。
听到他小心翼翼的提问,李暻顿住了脚步。
他转头看向身后之人,忽而眼角眉梢染上了一缕了然而赞许的笑意:“知道。”
听见殿下应答,白乐安想,自己走了,那个院子的人以后也不会没有着落了。
心安之后,他便突然被不知手脚应放在何处的尴尬和无措袭击,只得匆匆将视线垂下,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回了句:
“那就好……那就好。”
直到太子殿下走远,白乐安才终于抬起眼睛。
远方,朝阳破土而出,毫不留情的戳穿了青灰色的天空,璀璨的云霞瞬间被燃烧成火红的颜色。
这番景色竟意外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与平昌贵主遥遥相见时的情景。
“若我的笔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力量,就让我以此身性命为笔,让你的冤屈得以昭雪吧。”
白乐安笑了笑,低声轻喃道。
景隆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
自大梁建立以来,西线连绵不断的战事几乎掏空了整个国库,直到今岁,他们才终将多年的敌手打败。
兵事平息,户部上下总算有了一星半点喘息的机会,可手头依旧算不得宽裕。
究其缘由,怕是与圣人痴迷于扶持道门脱不了干系。
李暻早知,赶走一个得势之人并不能真正阻止长安城内外道宗的猖行,只是他没料到这么快,阿耶的大肆铺张又使得国库显露捉襟见肘之象。
而比这更严重的,其实是泛滥于豪族,甚至波及民间的奉养道门之风。
家财万贯的世族贵人动辄捐地捐宅,于他们而言许只是九牛一毛,可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影响着普通百姓。
今岁至今,长安城中为请符箓、驱妖邪,特别是尝丹药,最终疯魔到倾家荡产之事时有发生。
而这些年,因道门内里实在有诸多利益可以图谋,长安两县皆屡屡上报有不少壮年男子竟舍家弃子,不事农桑,反而投身各个宗派「修仙炼丹」去的公文。
虽下有衙门外墙多次张文说理,衙役走家串户劝诫,上有裴瑾裴相公公开批驳道士以利拉拢百姓之劣行。
可为了扩大门楣,增加声势,以从中渔利,许多道观多半都是只做表面功夫,实际上仍在暗地里劝说普通百姓投身道门。
逐利乃是本性,事情到了这番情景,本应出台强令禁止。
然圣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在桌案之上的文牒即便不是置若罔闻,最多也只是开口温温和和的训斥两句。
而实令,却至今半条未下。

其实,早在大梁开国之初,道教便因李氏这个新皇族的推崇大行其道过。
与之相对,原本处于强势的佛教亦因此遭受了残酷的碾压与排斥,导致最终门前凋零。
景隆元年,文德皇后被册封后不久,便陆续请了几个前朝时便名望极高的佛门大师入太极宫讲经说法。
而后,她自己更是带头抄经礼佛,甚至过佛节。
因先后在贵族乃至民间,一贯享有很大的声誉,追随者亦甚众。
于是,长安城中很快便掀起了崇佛之潮。
由此,总算是一点一点挽救了佛教的颓势,也在多年后,终究慢慢形成了两教并行之态。
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清楚,文德皇后礼佛,并不是因为她本身便崇信佛门。
而是因为她深知,万事万物,唯有势均力敌,才会因竞争而生出完善自身的力量。
唯有这样,所有宗门皆不会一家独大,更不至于漫天铺张,继而占山谋地,掏空民财,最终争利于民。
同时,民众有了选择的余地,便可多看多听多想,不至于被一家之言蒙蔽双眼,失了理智,最终本末倒置。
文德皇后劝圣人屡扩河西北庭之境,亦是有此缘由。
每一次打了胜仗,大梁的商路便能朝西推进一城,而大梁的官兵从来保护来往各国商旅,让他们不受贼乱干扰,顺利往来买卖。
这样一来,梁商有了对手,亦有了学习效仿的对象。
而边境的百姓见多识广,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随便什么人三言两语挑拨,便与明主背心。
若是真有战事,平日藏富于民,亦不用太过忧虑钱粮供给。
如今,西北运送丝绸的商路已全线打通,长安城中各国商人齐聚,东西两市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可惜,文德皇后辛苦多年维持的宗门平和之势,却被破坏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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