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二十年仿佛弹指一挥,可有时候它却真的很长很长。
“呃,‘舅东’不会有什么对应的女性称谓吧,我说?”
“哦,没有,”他保证道,“他们都叫你克莱尔舅婆,而且对你无比敬重。”
“非常感谢!”我嘟哝着说,眼前浮现出不久前经过医院老年病学部时看见的景象。
詹米开怀大笑,刚刚摆脱了各种罪孽的负担,他的心境无疑轻松了不少,这时他一把拦腰把我抱到他的腿上。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舅婆的屁股有这么丰满诱人的呢!”他赞许地说着,微微地把我在他膝上巅了两下。我的颈后被他凑上来的呼吸挠得直痒痒,当他的牙齿轻轻咬上我的耳朵,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叫。
“您没事儿吧,舅妈?”小伊恩关切的声音从我们背后响起。
詹米骤然一惊,我差点儿从他腿上摔下去,他赶忙抱紧了我的腰。
“哦,没事儿,”他说,“你舅妈不过是瞧见一只蜘蛛。”
“在哪儿呢?”小伊恩饶有兴趣地凑到长凳上问。
“上边儿。”詹米扶着我站了起来,指着一棵青柠树——真的——两根树枝间的分岔里张着一片蜘蛛网,上面缀着闪闪的露水。坐在大网正中的是那樱桃大小的圆蜘蛛,背上亮着黄绿两色的艳俗花纹。
“我正跟你舅妈说呢,”小伊恩睁大了没有睫毛的眼睛,入迷地观察起那蜘蛛网来,“我遇到的一个犹太人,一个自然哲学家,好像就曾经研究过蜘蛛。事实上,我遇见他时他正在爱丁堡向皇家学会递交研究论文,虽然他其实是个犹太人。”
“真的?他跟你讲了很多蜘蛛的事儿吗?”小伊恩急切地问。
“可不是嘛,远远超过了我想知道的范围。”詹米对外甥说道,“谈论有些事儿要分时间和场合,比如蜘蛛会在毛毛虫身体里产卵,好让小蜘蛛孵出来后把那可怜的大虫子生吞了,这种事儿实在不该在晚餐时讨论。不过,他提到的有一件事非常有趣。”他看着那蜘蛛网,眯起眼睛轻吹了一口气,蜘蛛立刻快步逃窜,躲藏了起来。
“他说蜘蛛吐的丝有两种,如果你有个放大镜——还有本事叫蜘蛛坐定不动的话——你能看见它吐丝的那两个口,他管那些叫作丝囊。不管怎样,其中的一种丝很黏,小虫子要是碰到了全都完蛋。而另一种丝是干的,像绣花线,只是更细一点。”
这时候,圆蜘蛛又在小心翼翼地向网的中心进发。
“瞧见它走的地方没?”詹米指着蛛网,其上由几条轴向蛛丝固定并支撑着一圈圈细致的网状线条,“那些主轴是由那种干的蛛丝结成的,供蜘蛛自己畅通无阻地来回走动。而蛛网的其他部分全都,或者大都,用的是黏的蛛丝,只要仔细观察一个蜘蛛足够久,你会发现它只走干的蛛丝,因为一旦踏上那些黏乎乎的东西,它自己也会无法脱身。”
“真是这样?”小伊恩虔诚地向蛛网吹了一口气,专注地看那蜘蛛沿着不会打滑的道路安全逃离。
“我觉得这对织网者有重要的意义,”詹米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得要记得你吐的丝哪条是黏的。”
“我觉得更有帮助的是一有需要就能马上变出一只蜘蛛来的好运气。”我冷冷地说。
他笑着挽起我的手臂。
“那可不是好运气,外乡人,”他回答道,“那是观察力。伊恩,咱们走吗?”
“哦,好的,”小伊恩带着明显的不舍离弃了蜘蛛网,尾随我们来到教堂庭院的门口。
“哦,詹米舅舅,我一直想问您,能把念珠借给我吗?”我们正踏上皇家一英里的石子路,“神父说我必须念五十年的补赎经,这么多我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当然可以,”詹米停下来从兜里取出念珠,“不过别忘了还给我。”
小伊恩咧开嘴笑了:“是,我猜您自己也要用吧,詹米舅舅。神父告诉我您可是相当邪恶啊,”小伊恩眨了眨那没有睫毛的眼睛,向我透露说,“他叫我不要学您。”
“嗯哼。”詹米来回打量着道路,看着前方一辆沿陡坡疾驰而下的板车,目测着它的速度。他早上刚刮了胡子,脸颊上泛着红红的光晕。
“你的告解呢,玫瑰经得念几个十年?”我好奇地问。
“八十五个。”他咕哝道。他那修整一新的脸上红晕又加深了一点。
小伊恩怔怔地张大了嘴巴。
“舅舅,您多久没去忏悔了呀?”
“非常久。”詹米不再啰唆,“快走!”
吃完饭,詹米要赴约与哈丁先生会面,他是承保印刷店的携手保险协会的代表,两人计划一同察验火灾现场以确认损失。
“我不需要你去,小伙子,”他安慰着小伊恩,想到要重访其历险之地,小伊恩显得兴味乏然,“你陪舅妈去看望那个疯女人好了。”
“我真不晓得你有什么办法,”他抬起一条眉毛对我说,“来到这个城市两天还不到,方圆几里的病患全都已经揪紧了你的裙子不放了。”
“哪里有那么多,”我冷淡地说,“就一个女人,我都还没见过她呢。”
“哎,好吧,至少疯病不传染——希望如此。”他很快地吻了我,转身准备离开,友善地拍了拍小伊恩的肩膀,“照顾好你舅妈,伊恩。”
小伊恩呆呆地望着他舅舅离去的高大背影。
“你想跟他去吗,伊恩?”我问,“我一个人没问题,如果你——”
“哦,不,舅妈,”他转向我,显得非常窘迫,“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去,一点儿都不。只是——我在想——那个,他们要是在灰炭里找到些什么,那会怎样?”
“找到一具尸体?你是说?”我问得直截了当。当然,我早已意识到詹米叫伊恩跟我走的原因恰恰正是他和哈丁先生可能会发现那独眼水手的尸体。
小伙子点点头,模样甚是不安。他黑里带红的肤色已变浅了几分,却仍旧黝黑得显不出任何情绪化的苍白。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大火烧得很热,废墟里也许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安抚地把手打在他的胳膊上,“你舅舅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是啊,您说得对。”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满心信任他舅舅有能力处理任何可能出现的局面。看着他的表情我会心一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也对此抱有同样的信任。无论是醉酒的威洛比、堕落的征税官,还是携手保险协会的哈丁先生,我毫无疑问地认为詹米可以从容应对。
“那咱们走,”我说,卡农盖特教堂的大钟响了起来,“正好两点了。”
尽管不得不见了海耶斯神父,一种梦幻般的幸福感仍旧环绕着伊恩,此时他重新陷入其中,因而我们一路几乎都没有对话,只是沿着皇家一英里迎坡而上,来到了卡鲁博巷的亨德森旅店。
旅店很安静,但用爱丁堡的标准衡量起来算得上奢侈,楼梯上铺着花纹地毯,沿街的窗户镶着彩色玻璃。如此的环境对一位自由教会的牧师来说颇有些华丽,不过我对自由教会人员所知甚少,兴许他们未曾像天主教神职人员那样誓守清贫。
一个小男孩把我们领到三楼,紧接着,一个穿着围裙的胖胖的妇人满脸阴云地为我们开了门。她估摸着有二十几岁,虽然已经掉了好几颗门牙。
“您就是牧师说过会来拜访的女士了?”她问。见我点头,她微笑了一下,开大了房门让我们进去。
“坎贝尔先生这当儿出去了,”她有很重的低地口音,“不过他说了,夫人,您要能给他妹妹支个招儿,他会感激不尽的。”
是妹妹,不是妻子。“啊,我一定尽力,”我说,“我能见见坎贝尔小姐吗?”
我把沉浸在回忆中的小伊恩留在客厅,跟随那妇人往后间走去,她告诉我她名叫奈莉·考登。
正如其兄长介绍的,坎贝尔小姐在发呆。那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像是在看任何东西——明显没有看我。
她坐在一张低矮而宽大的,所谓的护理椅上,背靠着炉火。屋里很暗,她背光的脸上看不清五官,除了那双不眨一下的眼睛。靠近一些,她的五官还是有点模糊,一张柔和的圆脸,几乎没有显著的骨骼线条,如婴儿般细腻的棕色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短小而扁平的鼻子,胖胖的双下巴,粉红色的嘴巴微张着,松懈得连轮廓也依稀难辨。
“坎贝尔小姐?”我小心地唤了一声。座椅中那肥肥的人形不见丝毫反应,唯独眨了眨眼睛,不过眨眼的频率远低于常人。
“她发愣的时候是不会答应你的。”站在我身后的奈莉·考登说,我回过身,见她摇摇头,双手擦拭着围裙,“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这样儿有多久了?”我握起一只疲软而肉鼓鼓的手,寻找她的脉搏。脉相倒挺显著,平缓而不失力度。
“哦,有两天了,这次。”考登小姐开始显得很关切,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她的病人的脸,“她这个样子一般起码会有一个礼拜——最久的一次是十三天。”
我放慢了动作——尽管坎贝尔小姐似乎不太可能受到惊吓——开始对她毫不抗拒的身体做一些检查,同时继续向她的护理人员问了些问题。玛格丽特·坎贝尔小姐三十七岁了,考登小姐向我介绍,她是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唯一的亲人,自从他们的父母二十年前去世后,他俩就一直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