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儿。”我抬起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标有“毛地黄”字样的罐子。它的一侧是“木贼”,另一侧是“铃兰根”。我迟疑地看着这几味草药,心中默默地检索着它们可能的药用。心血管类药物,这几个都是。假如乌头草在这儿的话,它应该就在附近。
的确如此。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罐子,上面标有“老妇的兜帽”字样,正是乌头草。
“接触这味药可要多加小心。”我轻手轻脚地把罐子递给霍先生,“就算是很少的量都会使皮肤麻木。我最好用个玻璃瓶来装。”我以前买的草药不是用纱布,就是用纸卷包裹的,不过小霍先生点头应允了,他把乌头草的药罐端进后屋,两条胳膊伸得笔直,好像怕那罐子会随时炸到他脸上。
“你对药材的研究似乎比那小子深得多啊。”我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低音。
“这个嘛,我多半是比他多些经验。”我转过身,见那牧师靠在柜台上,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突然间,我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了,前一天,在穆布雷酒馆。他却一点没有认出我的样子,兴许是因为我穿着斗篷遮住了达夫妮的裙子。我注意到女人着低胸装的时候,很多男人都几乎不会留意她们的脸,虽说神职人员原本不应如此。这时他清了清嗓子。
“嗯哼,你是否了解神经性的毛病该如何诊治?”
“哪种神经性毛病?”
他噘起嘴唇,皱了皱眉,仿佛在思忖着该不该信赖我。那上嘴唇像猫头鹰一般勾起些许的尖角,而下嘴唇则厚重地悬垂下来。
“嗯……情形还怪复杂的。不过,就笼统地说——”他边说边仔细打量着我,“算是一种……抽风,有什么药可以治?”
“是羊痫风吗?病人昏倒后浑身抽搐?”
他摇摇头,脖子上显露出一道被高高的白领圈磨出的红印。“不,是另一种抽风,会尖叫和发呆。”
“又是尖叫又是发呆?”
“不是啦,你瞧,”他赶紧补充说,“先是前者,再变成后者——或者轮番发作。起先她会连着好多天发呆,整日像个哑巴女人,然后冷不丁就突然尖声大叫起来,足可以把死人都给叫醒。”
“听着简直难以忍受啊。”显然这是事实。如果他有个如此遭罪的妻子,便很容易解释那些深烙在他嘴边和眼角的操劳的皱纹,还有那挂在他双眼之下青黑色疲惫的眼圈。
我用指尖敲打着柜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得看看病人才好说。”
牧师舔了一下他的下嘴唇:“要不……你愿不愿意,或许,来看看她?也不是很远。”他补充了最后一句,颇为生硬。恳求不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即使他的姿态依旧僵硬,急切的需要却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这会儿我不行,”我说,“我跟我丈夫说好了。不过今天下午也许可以——”
“两点钟,”他立即接口,“亨德森旅店,卡鲁博巷。敝姓坎贝尔,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
没等我来得及说行不行,前后屋之间的幕帘往边上一抽,霍先生端着两个药瓶走了出来,递给我们俩一人一个。
牧师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一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的瓶子。“嗯,给你药钱,”他把硬币啪的一声拍到账台上,满不客气地说,“希望你没给错,没把这位夫人的毒药给了我。”
幕帘又窸窣着移开,一个女人探出脑袋,瞧着牧师的身影远去。
“谢天谢地总算摆脱这家伙了,”她感叹道,“辛苦了一个小时才赚了个半分硬币,外加这种羞辱!我只能说,这多半儿不是上帝最明智的选择!”
“你认识他?”我很想知道路易莎对他患病的妻子能不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说不上认识,”路易莎瞧着我,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他是个自由教会的牧师,他们那些牧师整天在市集十字塔的一角大放厥词,说什么人的作为都无关紧要,只要‘直面耶稣’便可以得到救赎——说得好像天主就跟市集上的角力士没啥分别!”对那种异端邪说她明显不屑一顾,连忙画了个十字以免沾染上任何毒害。
“听了他们对天主教的那些想法,我奇怪坎贝尔牧师之流怎么会到我们店里来。”她突然盯着我看了看。
“不过夫人您可能也是自由教会的,要是这样,您可别见怪。”
“不会的,我也是——呃,天主教徒。”我向她保证道,“我只是好奇,不知你是否了解那位牧师的妻子,还有她的病情。”
路易莎摇摇头,一边转身招呼着下一位顾客。
“不知道,从没见过他夫人。不过,随她是什么病,”她朝着牧师远去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头,“反正跟这么个人住在一块儿准不会见好。”
天气虽有点儿凉却很晴朗,神父住地的花园笼罩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烟尘,提醒人们一场大火刚刚过去。我和詹米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一边等候小伊恩完成忏悔,一边享受着冬日里淡淡的阳光。
“昨天伊恩跟小伊恩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是你告诉他的?关于我这些年的去向?”
“哦,是啊,”他说,“伊恩太精明了,他是不会相信的,但这个说法足以站得住脚,而他也很够朋友,没有坚持刨根问底。”
“这个说法,我想对一般人也能说得过去,”我表示赞同,“可你怎么没跟珀西瓦尔爵士这么说呢?那样不就省得让他以为咱俩是新婚了吗?”
他明确地摇着头说:“欸,那不行。首先,珀西瓦尔爵士不知道我的真名,虽然我打赌他明白我的真名不是马尔科姆,这个我敢押上一年的进账。我绝对不希望他把我和卡洛登联系起来。其次嘛,比起印刷商娶老婆这种司空见惯的新闻,像我跟伊恩说的那类故事反倒得惹出好多传言不可。”
“哦,我们刚刚学会欺骗,”我吟诵起来,“便织起如此复杂的大网。16”
他的蓝眼睛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微微提起了嘴角。
“这个多练练会好的,外乡人,”他说,“跟着我过一段,你会发现自己从屁股里吐丝结网就像拉——呃,就像亲吻我的手一样自然。”
我放声大笑起来。
“我得看看你是怎么从屁股里吐丝结网的。”我说。
“你不都见过嘛。”他站起身拉长了脖子,越过围墙向神父的住地花园张望着。
“小伊恩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他说着又坐了下来,“一个十五岁都不到的小子哪有那么多可忏悔的?”
“经过昨天的一日一夜?那得看海耶斯神父想要听多少细节了。”我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与青楼女子共进早餐的栩栩如生的场面,“从早上起他就一直在里面?”
“呃,没有,”詹米的耳郭在朝阳下呈现出粉红色,“我,呃,我先进去的。得做个榜样,你知道的。”
“怪不得这么久,”我打趣道,“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我对海耶斯神父说的是六个月。”
“真的?”
“不是。不过我想,既然他一样准备要宽恕我的偷窃、斗殴和言辞冒渎,不如一块儿宽恕了我的谎言也罢。”
“怎么?都不包括荒淫与色欲?”
“当然不!”他严正地说,“再多的可怕欲念,只要对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想都不算罪恶。只有当你心里想的是其他女子,那才能算淫邪。”
“我居然不知道我是回来拯救你的灵魂的,”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能有所帮助我很高兴。”
他哈哈大笑,低下头给了我一个深深的长吻。
“我想知道吻你能不能算是悔过告解的一种方式,”他停下来透了一口气,说,“应该算的,你说呢?它能使一个男人远离地狱之火,比起诵念玫瑰经文的力量大得多。不过,说起诵经嘛,”这么说着他开始挖掘自己的口袋,拿出了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面似乎有斑斑牙印,“你提醒我了,我今天什么时候还得念补赎经呢,你来的时候我刚要开始念。”
“你得念多少遍万福马利亚?”我拨弄起那串念珠,上面的牙印居然不是我的错觉,大多数珠子显然真的被很小的牙齿咬过。
“去年我遇见了一个犹太人,”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他是个自然哲学家,曾经六次扬帆周游世界。他告诉我,在穆斯林的信仰和犹太人的教义里,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同房都被尊为高尚的德行。”
“我不知道那跟犹太人与穆斯林都奉行割礼是否有关系?”他思考着,“我从没想到过问他这点——不过他没准会觉得这么问过于粗俗。”
“我不觉得一点儿包皮会对德行有什么影响。”我安慰他说。
“哦,那就好。”他说罢又吻了我。
“你的念珠上是怎么回事?”我捡起了掉在草地上的那串珠子,“看着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不是老鼠,”他说,“是孩子们。”
“什么孩子?”
“哦,就是身边所有那些娃儿啊,”他耸耸肩,把念珠塞回了口袋里,“小詹米都有三个了,玛吉和凯蒂各有俩,迈克尔小伙子刚结了婚,不过他媳妇也快生了。”他的脸背对着阳光,显得很暗,露齿一笑时白光一闪,“你没想到自己已经是七个娃儿的舅婆了吧?”
“舅婆!”我颇为震惊。
“啊,我是舅公嘛,”他的语气很轻快,“我也不觉得做舅公很难,除了小娃儿长牙时老要咬我的念珠以外——再就是小家伙们都老爱叫我‘舅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