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洛比先生踮着脚伸手够进板车背后,取出了一盏样子古怪的油灯,金属的顶盖上穿了个小洞,侧面装着金属滑片。
“是一盏暗灯吗?”我很感兴趣地问道。
“哎,是的,”伊恩一脸严肃地回答,“要把滑片一直关着,直到看见海面上的信号。”他伸手去拿油灯,“来,给我吧。我来提着,我晓得信号。”
威洛比先生只是摇摇头,把油灯从伊恩的手中拉开。“太高,太年轻。”他说。“蔡米说的。”他补充道,好像这句话就能把问题一了百了。
“什么?”小伊恩愤愤不平,“什么叫太高,太年轻,你这个小——”
“他是说,”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起,“不管谁举油灯,如果有外人,对他们来说此人都是很好的目标。因为他是我们当中个儿最小的,所以威洛比先生好心地愿意承担此风险。小伊恩,你个子高,衬着天光容易被看见,你这年纪又刚好还没长脑子。别瞎掺和了,好吗?”
詹米在外甥的耳朵上一记轻拍,然后走近威洛比先生,在岩石上跪了下来,他用汉语低声说了些什么,引来威洛比一声隐约的窃笑。威洛比先生打开了油灯的侧面,顺手把灯举到詹米合拢的双手间。咔嗒一声尖厉的声响,接着又重复了两次,我看见火石飞溅出的火星一闪而过。
这是一片荒凉的海岸——未出意料,苏格兰的海岸上大部分都是岩石林立的荒滩——我不知道法国人的船会如何靠岸,在何处靠岸。这里没有天然的港湾,只有一道弧形的海岸线藏在一处凸起的悬崖之后,从大路方向看过来的视线正好被悬崖挡住。
虽然夜很黑,我仍可以看见海浪的一道道白线翻滚着冲上这片小小的半月形海滩。这绝非光滑平整的度假海滩——坑坑洼洼的沙地好像被揉皱了,捣烂了一般,散布在成堆的海藻、卵石和突起的岩块之间。对搬运酒桶的人来说,这里不是很好的立脚点,但近旁的岩石罅隙却可以为酒桶提供方便的藏身之所。
我身边忽然又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大人,”黑影轻声说,“在那边岩石上。”
“好的,乔伊。”一道亮光突然照亮了詹米的侧影,他注视着刚点着的灯芯,屏息静待着火苗平稳下来,从油灯里吸出灯油,火苗慢慢长大,然后他才舒了一口气,轻轻地关上了金属滑片。
“那好,”他站起来说,抬头望了望南方的崖壁,观察了一下那个方向的星空说,“快九点了,他们应该马上就到。要记得,乔伊——没有我招呼,谁也不能动,记住了?”
“是,大人。”他用随意的语气答道,显然这是他习以为常的对话。当詹米抓住了他的胳膊,乔伊明显吃了一惊。
“你得担保,”詹米说,“再去告诉所有人一遍——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动。”
“是,大人。”乔伊重复说,这次倒是恭敬多了。他退回到夜色中的岩石上,没吭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我控制着自己音量问道,不敢高出海浪声太多。海滩和悬崖显然荒无人烟,但四下里的黑暗和同伴们神秘的样子令我不得不保持警惕。
詹米简单地摇摇头。关于小伊恩他是对的,我心想——他自己漆黑的身影在身后灰黑的天幕上显得轮廓分明。
“我不晓得,”他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告诉我,外乡人——你闻到什么味儿没?”
有点吃惊,我深深地把空气吸入鼻腔,半晌才呼了出来。闻到的味儿还真不少,有腐烂的海藻,有点燃着的暗灯散发出的浓重油烟,还有站在我身旁的小伊恩刺鼻的体臭,汗味里掺杂着激动与恐惧。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我答道,“你闻到什么了?”
他的剪影耸起了肩,又无奈地垂了下来:“这会儿没有。就刚才,我发誓我肯定闻到火药了。”
“我什么都没闻出来,”小伊恩说,激动的心情让他变了声音,他连忙羞涩地清了清嗓子,“威利·麦克考德和亚历克·海斯都搜过那些岩石了,没有发现任何征税官。”
“哎,好吧。”詹米的声音略显不安,他转过身,握住小伊恩的肩膀。
“伊恩,现在开始你负责照顾好你舅妈。你们俩这就去那边儿金雀花丛后头待着。千万别靠近板车。无论出了任何事儿——”
小伊恩刚想抗议便被阻止了,多半是詹米的手使了把狠劲儿,只见小伙子哼哼了一声,揉着肩头缩了回去。
“万一出了事儿,”詹米继续强调说,“你必须立即带着舅妈回拉里堡去。拖延不得。”
“可是——”我说。
“舅舅!”小伊恩跟着说。
“照做!”詹米铁定地回答,一边别转身去,结束了这场讨论。
走回岩壁小道的路上,小伊恩闷闷不乐地服从了指挥,很尽职地把我护送到金雀花丛之后的安全地带,找了个小小的岬角,好眺望到海面上稍远的地方。
“这里咱们可以看得见。”他颇显多余地小声说。
这里的视野确实不错。我们身下的岩石跌入一个浅浅的洼地,宛如一把破了口的水杯,盛满了黑暗。水光在破口处泄漏着,海水则呼啸着倾注进来。一晃眼,我捕捉到一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枚金属搭扣反射出的一道微弱亮光。但总的来说,下边的十个男人隐蔽得全无踪影。
我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威洛比先生在哪里提着油灯,却不见任何亮光,于是推测他一定站在油灯背后,想挡住从崖壁方向的视线。
突然间,小伊恩在我身边直直地怔住了。
“有人来了,”他耳语道,“快,站到我背后来。”他英勇地跨到我的前头,一手伸进衬衣底下,从马裤的腰带里抽出一把手枪,漆黑之中,我能看见星光在枪管上隐隐闪动。
他振作起精神凝望着漆黑的夜幕,微微弓起身,双手紧锁住那把枪。
“别开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在他耳边嘱咐道。怕他会扣响扳机,我没敢去抓他的手臂,但着实担忧他会发出些什么响动,暴露了悬崖下的兄弟。
“你要能听从你舅妈,我将感激不尽,伊恩,”那是詹米的低语,带着嘲讽的口气从崖边下的黑暗中传来,“我希望你别打飞了我的脑袋,好吗?”
伊恩放低了手枪,肩膀一垂,发出一声既像是解脱又像是失望的叹息。金雀花丛颤动了一下,詹米出现在我们眼前,拍打起衣袖上的花刺。
“没人叮嘱你别带武器吗?”詹米的声音很温和,不过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询问口气,“向皇家海关官员动武可是要判绞刑的。”他转向我解释说,“所有的弟兄都没带武器,连小刀都没有,就为了防止万一被抓。”
“是啊,不过菲格斯说他们是不会绞死我的,因为我还没长胡子,”伊恩尴尬地说,“我最多就是被流放而已,是他说的。”
气愤的詹米从牙缝里倒抽了口冷气,略带着嗤笑。“哦,是啊,你妈要是听说你被流放到殖民地准高兴坏了,如果真像菲格斯说的那样!”他伸出手,“把那个给我,傻瓜!”
“别的不说,这个你是从哪儿搞来的?”他把手中的枪转了个向,“连火药都上好了。我就知道我闻到的是火药味。把枪藏在马裤里,幸亏你没把鸡鸡给打掉了。”
伊恩没来得及回答,我便指向大海,打断了他们:“瞧!”
法国人的船在海面上还只是个小点,但船帆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白光。那是艘双桅纵帆船,正缓缓地驶过,与悬崖保持着距离,安静得就像它身后飘浮的云朵。
詹米并没有在看那艘船,而是俯视着下边山崖上的一个豁口,在高出沙滩一点儿的地方,堆满了巨大的鹅卵石。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了一个细小的亮点,是举着暗灯的威洛比先生。
一道短促的亮光照在潮湿的岩石上,一闪而过。小伊恩紧张地抓了抓我的胳膊。我们屏息以待,数到了三十,又一道闪光照亮了沙滩上的浮沫,伊恩又捏一下我的胳膊。
“那是什么?”我问。
“什么?”詹米注视着那艘船,没有看着我。
“在岸上,灯光一亮的时候我觉得我看见什么东西一半儿埋在沙子里。像是个——”
第三道闪光出现了,片刻之后,船上亮起了回应的灯光——那是一盏蓝色的油灯,悬挂在桅杆上,那诡异的亮点与漆黑的海水中的倒影上下呼应。
激动地观察着帆船,我把刚才瞥见埋在沙子里的那堆凌乱的衣物抛在了脑后。船上显然开始有些动静了,随之又隐约地传来一声泼溅的水声,有什么东西从侧舷被扔进水里。
“潮汐起来了,”詹米在我耳边嘀咕着,“大锚漂在水里呢,过几分钟潮水就会把船靠上岸的。”
停靠的问题解决了——原来锚位是不需要的。可付款又该怎么操作呢?我刚想问,只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喊,下面顿时天塌地陷般地乱作一团。
詹米立刻从金雀花丛间奋力穿过,紧随其后的是我和伊恩。四下里什么都看不清,但沙滩上委实相当混乱,一个个黑影在沙地里跌撞翻滚,叫喊声随之此起彼伏。这时,我分辨出一个声音:“以国王陛下的名义,全都不许动!”我的血液霎时凝固了。
“是征税官!”小伊恩也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