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布丽安娜突然叫道,“‘游船出租’。”她指向码头小酒馆窗户上的招牌,罗杰把车驶入酒馆外的停车位,把詹米·弗雷泽抛在脑后。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矮个儿男人常常会迷恋高挑的女人?”克莱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诡异地附和着罗杰的想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兴许是飞蛾扑火综合征?”罗杰提议道,眉头紧锁地望着那显然痴迷于布丽安娜的小个子酒保。他和克莱尔站在出租柜台前等着店员签收据,而布丽安娜在为他们的午餐添购可口可乐和棕色麦芽酒。
那年轻的酒保的个头大约只到布丽安娜的胳肢窝,正上蹿下跳地向她送上腌鸡蛋和熏牛舌,两眼崇拜地仰视着面前身穿黄色露背上衣的女神。从布丽安娜的笑声判断,她似乎认为这人还挺“可爱”。
“我一直让布丽别与矮个子男人掺和。”克莱尔观望着那一幕,评论道。
“是吗?”罗杰嘲讽地说,“看不出你还是那种充满慈母般谆谆教诲的类型噢。”
她笑了笑,没多理会他一时的挖苦:“啊,我可不是,没那么厉害。不过碰到像这样重要的原则嘛,作为母亲的责任还是要把它传承下去的。”
“矮个子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儿吗?”罗杰询问道。
“他们往往会变得很刻薄,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克莱尔回答,“像汪汪乱叫的小狗。它们毛茸茸的挺可爱,但惹恼了它们,你的脚脖子没准儿会被咬得很惨。”
罗杰哈哈大笑:“这一定是多年的经验了,我猜?”
“哦,没错。”她点点头,抬头看了他一眼,“我遇到过的交响乐队指挥没有一个高过五英尺的,几乎全都是恶毒的样本。可高个子男人嘛——”她打量着罗杰六英尺三英寸的身材,微微一笑,“高个子男人几乎都很甜蜜温柔。”
“甜蜜,噢?”罗杰说着,猜疑地瞥了一眼那酒保,此时他正为布丽安娜切着一盘鳝鱼冻。布丽安娜显出一种警惕的厌恶之意,却仍俯身上前,皱着鼻子在他献上的叉子上咬了一口。
“对待女人。”克莱尔着重指出,“我总觉得那是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需要证明什么。很明显他们有能力做任何事情,不管你对他们有没有要求,他们无须去努力证明自己。”
“而一个矮个子男人——”罗杰提示着。
“而矮个子男人觉得,除非有你准许,不然他什么也做不到,而这点足以令他疯狂。因此他会时刻做着各色努力,只为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嗯哼。”罗杰从喉头发出一种苏格兰人独有的声音,既表示赞许克莱尔的敏锐观察力,又表示怀疑那酒保究竟想对布丽安娜证明些什么。
“多谢,”他谢过了从柜台另一边递过收据的店员,转身问道,“走吗,布丽?”
湖水很平静,鱼儿迟迟没有上钩。但水面上颇为令人惬意,八月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他们的后背,近旁湖岸上拂过树莓枝条的果香和日照下松木的气息。吃饱了午餐,大家都渐生倦意,不一会儿,布丽安娜便在船头枕着罗杰的外套弓身睡着了。克莱尔坐在船尾眨着眼睛,仍旧醒着。
“那高个儿女人和矮个儿的女人呢?”罗杰在湖面上缓缓地荡着双桨,接过先前的话题问道。他越过肩膀侧眼望向布丽安娜修长无比的双腿,此时正尴尬地蜷曲在身下。“也一样吗?小个子比较恶毒?”
克莱尔沉思着摇摇头,松脱的鬈发开始从发卡里跑了出来。“没有,我不觉得。这个好像跟个子无关,我觉得主要取决于她们是把男人看作撒旦呢,还是仅仅把他们看作男人,从而——总的来说,因此对他们产生好感。”
“哦,跟妇女解放有关,是吧?”
“不,完全无关,”克莱尔说,“我见过的那些一七四三年的男女之间就表现得跟你如今看见的一模一样。当然区别是有的,区别在于他们各自的行为,至于他们相互之间的举止表现,却差得不多。”
她举手遮着眼睛,向深色的湖水之外望去。她兴许是在留心着避开水獭或浮木,但罗杰觉得那眺望的眼神其实聚焦在比对岸山崖更远的地方。
“你对男人有好感吧?”他轻声问,“高个子男人。”
她简短地一笑,没有看他。
“有那么一个。”她柔声回答。
“那你会去吗——如果我能找到他?”他停下手中摇着的桨,看着她。
她回答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清风令她的脸颊泛起微红,白色的衬衣贴在身上,凸显着她丰满的胸部和玲珑的腰身。做寡妇她太年轻了,罗杰心想,美好得让人不忍见她无谓地终老。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只要冒出这个念头——或者说,这些念头,我便情难自禁。一方面,想象能找到詹米——但另一方面,想象再次进入石阵……”她不寒而栗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多么难以形容,你知道。”她依然紧闭着双眼,仿佛这样她可以看见巨石环绕的纳敦巨岩,“恐怖,然而却与任何其他恐怖的事物不尽相同,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睁开眼,苦笑着看看他。
“有点像跟一个男人描述生孩子。他多多少少能领悟到这个过程是痛苦的,可是要真的理解那种感觉,他缺少必需的装备。”
罗杰乐得哼了一声:“哦,是吗?不过有一点区别,你知道,我其实能够听见那些该死的石头。”说完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他一直不愿去回忆三个月前吉莉安·埃德加斯消失在石阵中的那个夜晚,但它却不止一次地走进他的噩梦。他伏在船桨上用力地喘息着,想抹去那记忆。
“像是被撕裂的感觉,是不是?”他注视着她,“像有一种牵引的力量,扯着你,拽着你,而且不仅仅是外力——它同时存在于你的体内,让你感到自己的头颅会随时碎成千万片,灰飞烟灭。还有那肮脏的声响。”他又是一阵哆嗦,克莱尔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
“我不知道你能够听见,”她说,“你没告诉我。”
“当时那点似乎并不重要。”他一边拉动船桨一边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他轻声补充道,“布丽也能听见。”
“我明白了。”她转身回头望着湖面,小船驶过的地方展开着V字形的翅膀。更远处,一艘大船开过的水域,两侧波浪从悬崖岸边反弹回来,重新交汇在湖面当中,形成一道长长的拱起的水体,闪着亮光——他们管这个叫驻波,是湖里的一种自然现象,经常被误以为是水怪出没。
“它就在那儿,你知道。”克莱尔突然说道,向那黑色的、充溢着泥炭的湖水点头示意。
他刚一张嘴准备问她什么意思,转念意识到自己其实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此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尼斯湖附近,在它的水里垂钓湖鳗和鲑鱼,从德拉姆纳德罗希特和奥古斯都堡的酒馆里曾流传出许多关于“骇人的怪兽”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他都听过——并且一笑了之。
或许因为此情此景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他竟坐在这里,与身边这个女人平静地讨论着她是否应该冒着无法想象的风险去投身于一个未知的过去。无论是什么原因,此时他突然觉得不仅有可能,而且很肯定,觉得那深黑色的湖水中必然潜藏着一个未知的,却又有血有肉的秘密。
“你觉得那是什么?”他问道,既是出于好奇,也多少是为了给自己不安的内心平复的时间。
克莱尔侧过身,专注地看着一段浮木漂进视野。
“我见过的那个多半是一头蛇颈龙,”她过了许久这么说道,没有看罗杰,只是朝后望着,“不过当时我没有做什么记录。”她咧了咧嘴,但不像是在微笑。
“一共有多少石阵?”她唐突地问,“英国也好,欧洲也好,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几百个,也许,”他谨慎地回答说,“你觉得它们全都是——”
“我怎么知道?”她打断了他,有点不耐烦,“重要的是,有这个可能。它们的存在是作为某种记号,那就意味着发生过同样的事情的地方很可能要多得多。”她把头一倾,捋开被风吹在脸上的头发,朝他咧嘴一笑。
“要知道,这也解释得通。”
“解释什么?”罗杰被她飞快转换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
“解释怪兽啊,”她指了指湖水,“如果那儿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在湖底,又会怎样?”
“一个时间走廊——通道——之类的?”罗杰望向潺潺的水波,这个念头让他颇为震撼。
“那就能解释很多事情了,”她那笼罩在乱发之间的嘴角隐藏着一个微笑,罗杰分不清楚她是不是认真的,“关于怪兽的身份,最接近的选项全都是灭绝了几十万年的物种。如果真有个时间通道在湖底的话,这个小小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各种口供会不尽相同了,”罗杰开始对这个念头着迷起来,“如果每次来的都是不同的动物。”
“那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怪兽——或者这些怪兽——从来都没被捉到过,而且并不经常出没。可能它们也会回去,因此并不老待在湖里。”
“精彩的推理!”罗杰说罢,与克莱尔相视而笑。
“你猜怎样?”她说,“我敢打赌这个理论不会有人问津。”
罗杰哈哈大笑,一边钓起一只螃蟹,水滴一连串地溅在布丽安娜身上。她忽然坐起身,哼了一声,眨了眨眼,接着重又沉入梦乡,红红的脸,不消几秒钟便已呼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