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到屋里来,威利,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他从干草棚阁楼搬到楼下已有多时,自从年迈的马夫总管休斯退休之后,他就接手了储物室隔壁那间舒适的小屋。屋子很小,陈设也极其简单,但温暖与私密这两大优点毋庸置疑。
除了床、板凳和便壶,屋里还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他自己的几本藏书,一把陶制烛台上插着一支大蜡烛,还有一支粗短的小蜡烛,立在桌子另一侧的一尊小小的圣母马利亚雕像跟前。那是詹妮寄给他的一尊木雕,虽说不值钱,却也是法国制造,不乏艺术匠心。
“那个小蜡烛是干吗用的?”威利问,“外婆说只有臭天主教徒才会在他们野蛮的塑像面前点蜡烛。”
“其实,我就是个臭天主教徒,”詹米狡黠地努着嘴说道,“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野蛮的塑像,这是圣母马利亚。”
“你真的是吗?”显然詹米的坦白让小伙子的痴迷有增无减,“那天主教徒为什么要在塑像前点蜡烛呢?”
詹米抓了抓头:“哎,这个嘛……可能就是一种祈祷的方式——用来纪念什么人。你点亮一根蜡烛,说出你的祈祷,开始想念你关心的人。就这样,点燃的蜡烛会帮你纪念他们。”
“你都纪念些什么人?”威利抬眼望着他。由于先前的一番煎熬,他的头发一根根凌乱地竖在那儿,但一双蓝眼睛兴趣盎然地透亮着。
“哦,那可多啦。有我在高地的家人——我的姐姐和她全家。有我的朋友、我的妻子。”间或,他也会点亮一根蜡烛怀念一个名叫吉尼瓦的年轻而鲁莽的姑娘,不过他没有这么说。
威利皱皱眉头:“你没有妻子啊。”
“嗯。她不在了。可我永远都记着她。”
威利伸出一根短短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小小的塑像。马利亚展开双手迎向前方,一张甜美的脸庞上镌刻着温柔的母性。
“我也要做个臭天主教徒。”威利坚决地说。
“你可不能!”詹米惊呼道,威利的声明使他心中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感动,“你的外婆和小姨一定会气疯了的。”
“她们会气得嘴里冒泡泡吗?像那只生气的狐狸,被你杀了的那只?”威利眼睛一亮。
“毫无疑问。”詹米干巴巴地回答。
“我要!”他那小巧而清晰的五官显出一副决绝的样子,“我不会告诉外婆和伊莎贝尔小姨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求你了,麦克!让我做个臭天主教徒吧!我要像你一样!”
詹米开始犹豫,孩子的热忱让他感动,他刻了一匹木马准备送给他作为临别礼物,可突然之间,他好想能给儿子留下一点别的什么。他努力地回忆着学校里麦克默特里神父教他们的关于洗礼的点点滴滴。非神职人员是可以施洗的,他觉得,只要在紧急的情形之下,并且没有神父在场。
把此时此刻称作紧急情形也许有点牵强,可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他把手伸向窗台上摆着的水壶。
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严肃地看着他。他小心地把那柔软的棕色头发从高高的眉骨上方梳理到脑后,用三个手指蘸了点儿水,仔细地在男孩的额头描了个十字。
“我为你施洗,威廉·詹姆斯,”他轻声念道,“以圣父、圣子与圣灵之名。阿门。”
威利眨了眨眼,一颗水珠滚下了他的鼻梁,他马上把两眼对到了一块儿,舌头一伸,接住了水滴。詹米不由得哈哈笑了。
“你为什么叫我威廉·詹姆斯?”威利好奇地问,“我的名字是克拉伦斯·亨利·乔治。”他说着做了个鬼脸,他总觉得克拉伦斯这个名字不怎么样。
詹米藏起笑容:“你受洗的时候会得到一个新的名字。詹姆斯是你作为天主教徒特殊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真的?”威利一脸欢欣,“我是个臭天主教徒了,就像你一样?”
“哎,应该是的,至少在我能力所及之内。”他微笑着俯视着威利,接着,又一个冲动使然,他把手伸进衬衣领口。
“给,戴着这个,好让你记得我。”他把那串山毛榉木念珠轻轻套上威利的脖子,“不过,可别让任何人看见,”他警告道,“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告诉任何人你是个天主教徒。”
“我不会的,”威利许诺,“谁都不告诉。”他把念珠塞进衬衣,小心地拍打了一番,保证它不露出一点痕迹。
“好的,”詹米伸手拨弄了一下威利的头发,算是打发他离开,“马上是你的下午茶时间了。这就回屋里去吧!”
威利朝大门跑了几步,突然又苦恼地停了下来,一手按在胸口。
“你说让我戴着这个好记得你。可我没有东西给你,好让你记得我啊!”
詹米报以微微一笑。他的心被揪紧了,他觉得自己都无法吸一口气开口说话,不过还是努力地回答道:“别发愁,我会记得你的。”
水怪升腾
尼斯湖,1968年8月
布丽安娜眨了眨眼,把被风吹散的耀眼的乱发捋到脑后。“我几乎忘了太阳长什么样子了。”她说着,朝着她所说的太阳眯起了眼睛,后者那少有的猛烈光芒照耀着尼斯湖深邃的湖水。
她母亲奢侈地伸了个懒腰,享受着轻风吹拂。“就更别说新鲜空气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蘑菇,在黑暗里长了几个星期的湿乎乎的大白蘑菇。”
“你们俩都该成为优秀的学者了。”罗杰说着咧嘴笑了。三人的情绪都很高。先前他们步履艰难地从各大监狱的记录里把研究范围最终缩小到了阿兹缪尔,而此后倒是好运连连。阿兹缪尔的记录很完整,也很集中,而且——相比其他大部分监狱而言——尤其井井有条。阿兹缪尔作为监狱只有十五年历史,自从詹姆斯党囚犯劳工将监狱整修完毕,它就被改造为一处小型的永久性卫戍驻地,而其中的犯人则被悉数遣散——其中大部分被转移到美洲殖民地。
“我还是没法儿想象为什么弗雷泽没跟其他人一起被送到美洲。”罗杰说。为了这点他一度非常恐慌,一遍遍地检查阿兹缪尔的遣送犯名单,逐一搜索每个人名,几乎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进行比对,却仍没能找到任何叫弗雷泽的。他一度都已确信詹米·弗雷泽死在狱中了,正在为如何告诉兰德尔母女而捏着一把冷汗——直至翻到了这么一页纸,才看见关于弗雷泽获得假释、被送往黑尔沃特的记载。
“我说不清楚,”克莱尔说,“反正他没去美洲实在是件大好事。他一直有——他从前一直有——”她总是不习惯用过去时描述他,虽然很快意识到这点,但还是让罗杰注意到了,“有特别特别严重的晕船反应。”她指了指面前微波荡漾的湖面,“即使在这样的水面上,不用几分钟他就会脸色发青。”
罗杰颇感兴趣地看了布丽安娜一眼:“你会晕船吗?”
她摇摇头,闪亮的头发迎风飘舞着。“不会,”她俏皮地拍了拍肚子,“铸铁的胃!”
罗杰大笑:“那你想游湖吗?这可是你的假期啊。”
“真的?可以吗?那里可以钓鱼吗?”布丽安娜遮着太阳,热切地眺望着深邃的湖水。
“当然。我在尼斯湖抓到过好几次鲑鱼和鳗鱼呢,”罗杰一副担保的样子,“来吧,咱们去德拉姆纳德罗希特,到那儿的码头租个小船。”
开往德拉姆纳德罗希特的一路上,风景非常怡人。这是一个清丽而明朗的夏日,八九月间的这些日子吸引着许多南方游客成群结队地来到苏格兰。有菲奥娜的一顿丰盛的早餐下肚,另有一篮她准备的午餐装在后备厢里,再加上身边坐着长发飘飘的布丽安娜·兰德尔,罗杰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非常完美。
他对他们的调查结果颇为满意。虽然他不得不向学院申请了额外的暑期休假,但一切都非常值得。
自从发现了詹米·弗雷泽的假释记录,他们又花了两个星期时间辛苦地研究查询——其中罗杰和布丽安娜利用一个周末走访了湖区,另一个周末他们三人则一同去了一次伦敦——于是便有了促使布丽安娜在大英博物馆神圣不可侵犯的阅览室中惊呼起来的那一大发现,导致他们最终不得不在一番番冷酷的责难下匆匆离开。而这项发现便是那份一七六四年盖有英格兰国王乔治三世大印的皇家赦免授权书,其上赫然书写着“詹姆斯·亚历山大·麦肯锡·弗雷泽”的姓名。
“我们越来越接近了,”当时罗杰心中暗喜地端详着赦免书的影印件,“见鬼,真是太接近了!”
“太接近了?”布丽安娜有点疑惑,但面前驶来的公共汽车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便没有再问。不过罗杰瞥见了克莱尔注视他的目光,她非常明白罗杰话中的蕴意。
她必已想到了这点,罗杰只是不清楚布丽安娜有没有。克莱尔于一九四五年失踪,消失在纳敦巨岩竖立的巨石阵,随即重现于一七四三年。她与詹米·弗雷泽共同生活了将近三年时间,然后经石阵回归。回归之时为一九四八年四月,距其初次失踪同样将近三年之久。
这一切意味着——很有可能——假如她愿意再次尝试穿越巨石,她会回到距离当年离开之时的二十年之后——也就是一七六六年。而一七六六年,离詹米·弗雷泽被证实健在的最近的年份仅差两年。只要他再活两年时间,只要罗杰可以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