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宁静的生活中有一个威胁在与日俱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威胁来自威利本身,并且完全由不得他自己。
“多帅的小伙子啊,真的!还是个非常可爱的小骑士!”发表感叹的是格罗泽夫人,她正与邓赛尼夫人一同站在露台上,观赏威利骑着小马在草坪边缘巡游。
威利的外祖母笑了,怜爱的目光紧跟在男孩儿身上。“哦,是啊。他可喜欢他的小马驹儿了。我们叫他进屋吃饭都得花好大的功夫。他更喜欢他的马夫呢,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他老跟着麦肯锡,都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格罗泽夫人理所当然地从未多看过任何马夫一眼,这时候,她瞥了瞥麦肯锡。
“啊,一点儿不错!”她嬉笑着惊呼道,“瞧啊,威利挺着脑袋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还有那肩膀!太有意思了!”
詹米恭敬地朝两位夫人鞠了一躬,感到自己脸上冒出了冰冷的汗珠。
他早有预料,只是不愿相信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会明显到被除他之外的旁人察觉。婴儿时的威利,那布丁一般的胖脸儿不像任何人。渐渐长大后,他肉鼓鼓的脸颊和下巴已不再那么圆润,虽然他的鼻子依然短短翘翘的,孩子气十足,而未来高挺而显著的颧骨却已露出明确的征兆,婴儿时期灰蓝色的双眼开始变得深蓝而透明,围绕以浓厚的黑色睫毛,微微地向上扬起。
直到夫人们走进屋子,他可以确定没人看见的时候,詹米才偷偷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五官。真的有那么像吗?威利的头发是一种柔和的中褐色,闪着一丝他母亲的那种栗色高光。而那双半透明的大大的耳朵——他自己的耳朵一定不会这般迎风招展吧?
问题是詹米·弗雷泽有好些年没有清楚地看过自己的模样了。马夫是没有镜子可照的,唯一可能向他提供镜子的是那些女佣,而她们是他一向刻意回避的对象。
他走到水槽边弯下腰,故作随意的样子,好像在端详那滑过水面的水蜘蛛。摇晃着的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干草,纵横游弋着的水蜘蛛推开一阵阵涟漪,透过这一切,他看见自己的脸庞出现在水面上,注视着自己。
他咽下口水,那倒影的喉头一动。他们的相似绝非彻头彻尾,但确实存在。比较明显之处在于头部和肩膀的形态和轮廓,就像格罗泽夫人指出的一样——然而最为显著的是他们的眼睛,那弗雷泽家族的眼睛。他父亲布莱恩的就是,他姐姐詹妮的也一样。要是让这小家伙的骨骼继续撑起他的肌肤,让他那稚气的小鼻子长得高挺起来,让他的颧骨变得更宽——那时候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了。
他直起腰,水槽里的倒影消失了,于是他站在那里茫然地凝望着马厩,多年来这里已成为他的家。七月了,赤日炎炎下他却仍旧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他手指发麻,后背一阵战栗。
是时候该找邓赛尼夫人谈谈了。
到了九月中旬,一切全都安排就绪了。他的赦免已经达成,约翰·格雷一天前就把文件带了过来。詹米有一笔小小的积蓄,足够支付旅途的开销,邓赛尼夫人还给了他一匹好马。剩下的就只有与黑尔沃特的熟人一一告别了——当然还有威利。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詹米就事论事地说道,两眼始终盯着那匹枣红马马蹄上的球节。他刚刚锉掉的那层增生的角质剥落下来,在马厩的地上留下了一片黑色的粗糙粉末。
“你要去哪儿?德文特湖吗?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威廉,邓赛尼子爵,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这时候从隔间边缘一跃而下,落地的扑通一声响,把枣红马惊得连连喷出鼻息。
“别这样,”詹米自然而然地训斥道,“我没跟你说过吗?在美莉周围走动要安静。她容易受惊。”
“为什么?”
“你也一样的,如果我捏捏你的膝盖的话。”一只大手蹦了出来,在孩子膝盖上方的肌肉那儿拧了一把。威利尖叫着缩了回去,咯咯地傻笑不已。
“你弄完以后我可以骑美莉吗,麦克?”
“不行,”詹米耐心地回答他,这起码是今天的第十次了,“我跟你说了一千遍了,她个子太大,你还不能骑。”
“可我就要骑她!”
詹米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走到美莉的另一侧,抬起了她左边的马蹄。
“我说了,我就要骑美莉!”
“我听见了。”
“那就给我套上马鞍!就现在!”
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的下巴抬得要多高就有多高,但当他的双眼遇见了詹米冷冷的蓝色目光,那目中无人的神态便缓和了几分,带着些许疑虑。詹米缓缓地放下马蹄,同样缓慢地站起来,挺直了他六英尺四英寸的身躯,双手叉腰,俯视着三英尺六英寸的伯爵,非常柔和地说:“不行。”
“行!”威利在满地的干草上跺着脚,“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不,我不用。”
“用的,你必须要!”
“不,我……”詹米使劲地摇着头,一头红发在耳边飞扬,他紧闭住嘴唇,在男孩面前蹲了下来。
“你瞧,”他说,“我不用按你说的做了,因为我不再是这里的马夫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威利吃惊得满脸苍白,鼻子上的雀斑在白净的皮肤上显得颜色很深。
“不行!”他说,“你不能走。”
“我必须走。”
“不行!”小伯爵咬紧了牙关,这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极了他的曾祖父。詹米感谢他的幸运之星,因为在黑尔沃特没有人可能见过洛瓦特勋爵——西蒙·弗雷泽。“我不会让你走的!”
“这次,我的大人,你倒还真的没法儿阻止这件事。”詹米坚决地回答。终于有机会对孩子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心中的离愁别绪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
“如果你要走……”威利无可奈何地环顾了四周,寻找可以作为威胁的东西,很快就在手头找到了一件,“如果你要走,”他充满自信地重复了一遍,“我就大哭大叫,把所有的马儿都给惊了,就这么定了!”
“你要敢吭一声,小恶魔,我就好好地给你一巴掌!”想到这被宠坏的小东西会如何惊扰这些脆弱而宝贵的马匹,他很是担忧,既然已不再受制于平日的矜持,詹米狠狠地瞪着男孩儿。
伯爵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撒腿就跑,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尖叫着穿过了马厩。
由于刚刚被整了马蹄,美莉已经十分焦躁不安,此刻她后腿直立地扑腾着,开始大声嘶鸣。美莉的困扰在临近的隔间里得到了回应,威利所到之处,马儿们纷纷踢着腿,嘶叫起来,小伙子吼着他知道的所有脏话——数量还颇为可观——同时疯狂地踹着隔间的木门。
詹米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成功地抓住了美莉的缰绳,把她牵到马厩之外,险些伤着自己或母马。他把马拴在围场的栏杆上,然后踱回马厩去对付威利。
“该死,该死,该死!”伯爵号叫道,“垃圾!他妈的!放屁!操!”
詹米一声不吭地揪起孩子的衣领,把他当空拎了起来,一直把乱踢乱扭着的小家伙拎到了他先前修铁蹄的板凳上。他坐上板凳,把伯爵翻转到自己的膝盖之上,接着狠狠地在他屁股上一连揍了五六下,毫不留情。完事之后,他一把将男孩拽起身站好。
“我恨你!”小爵爷涨红了泪迹斑斑的脸,哆嗦着两个愤怒的拳头。
“是吗,我也不见得喜欢你,你这小杂种!”詹米厉声回应他。
威利面色发紫地挺起身,握紧了拳头。
“我不是杂种!”威利哭喊道,“我不是,我不是!收回你的话!没有人可以这么叫我!收回去,听见没有!”
詹米震惊地呆望着男孩。如此看来,确实有人说闲话了,而且威利已有所耳闻。他却拖了太久,迟迟没有离开这里。
他深呼吸了一次,又重复了一次,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我收回我的话,”他柔和地说,“我不该用那个词,大人。”
他想要跪到地上给孩子一个拥抱,或许把他举到肩头抚慰一番——然而,那样的动作不符合一个马夫面对一位伯爵的礼数,即使只是一位年幼的伯爵。左手的掌心刺痛着他,他曲起手指,紧紧地按捺住自己唯一可能给予儿子的慈父般的抚爱。
威利明白一个伯爵应当有怎样的举止,他熟练地克制住泪水,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抹了抹脸颊。
“让我来吧,大人。”此时詹米方才跪到地上,用自己粗糙的手帕轻轻擦拭小伙子的脸庞。越过那棉布手帕的折痕,威利红着眼圈哀怨地望着他。
“你真的要走吗,麦克?”他非常小声地问道。
“哎,是的。”注视着那对深蓝色的眼睛,与他自己的如此令人心碎地相似,他突然觉得:让礼数见鬼去吧,要有谁看见也让他们见鬼去吧。他粗鲁地将威利一把拉过,牢牢地拥在自己的心口,让那伏在肩头的小脸不至于看见自己瞬间滴落的泪水滚进他浓密而柔软的头发。
威利用胳膊使劲地环抱住他的脖子。他感到那结实的小身体紧挨着他,颤抖地强忍着抽泣。他拍拍那平实的小小背脊,轻捋起他的头发,用盖尔语在他耳边开始低声细诉,心中期许这一切威利不会听懂。
直到最后,他移开了脖子上的小胳膊,轻柔地把他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