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夫惊慌失措地与詹米对视了一眼,立刻跳起来朝马厩方向冲了出去。与大多的马车夫一样,他的车座下藏有两把上了子弹的手枪,为防范可能遇上的劫匪。
杰弗里斯找到武器得需要几分钟,如果他再花点儿时间去检查一下枪弹有没有受潮,就得等更久。詹米站起身,抓住了那不知所措的女佣的胳膊。
“带我去书房,”他说,“这就去!”
一旦走到楼梯口,靠着书房传来的叫嚷声就能够找到目的地。他随手推开玛丽·安,走上前去,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不太确定究竟应该立刻进屋,还是在此等候杰弗里斯。
“你竟如此薄情地做出这样无耻的非难!”老邓赛尼颤抖的声音里流露出愤怒与忧伤,“而我可怜的小羊羔还尸骨未寒!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懦夫!我绝不会让孩子在你的屋檐底下受罪,哪怕就一个晚上!”
“小杂种得留下!”埃尔斯米尔沙哑地嘶叫着,在没有经验的看客听来,一定以为这位爵爷醉得不行了,“他虽是个杂种,却还是我的继承人,他得留下!他身上可是银货两讫了的,他娘虽是个婊子,却至少给我生了个男孩。”
“你这该死的!”邓赛尼发出了尖叫般刺耳的高音,但其间的愤怒了然无疑,“银货两讫?你——你——你竟敢做此暗示……”
“我没有暗示。”埃尔斯米尔仍然哑着嗓门,但激动的情绪已有收敛,“你把闺女卖给了我——我得说,当时显然是蒙混过关了,”那嘶哑的声音冷笑道,“我花了三万英镑,买的首先是个处女,外加一个体面的名字。第一个条件就不符合,我自然有理由怀疑第二个了。”房门背后传来了倾倒液体的声响,紧接着似乎有玻璃摩擦过木制的桌面。
“我看您已经喝得太多了,大人,”邓赛尼的嗓音震颤着,但明显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对您就我女儿的纯洁做出的种种恶心的辱骂,我只能归咎于您显而易见的醉酒之实。既然如此,我将带着我的外孙离开。”
“哦,你的外孙,是吗?”埃尔斯米尔含糊其辞的话里充满了嘲讽,“你他妈的如此肯定你闺女的‘纯洁’,你就确信这小杂种不是你的?她说——”
他的话被一声惊叫打断,伴随着一记重击声。詹米不敢再等了,猛地冲进房门,发现埃尔斯米尔与邓赛尼勋爵扭打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来来回回地滚动着,衣襟与四肢搅成一团乱麻,两人都义无反顾地无视着身后的熊熊火焰。
他稍稍估量了一下事态,接着,正好挑了一个空当,立刻把手伸进那混乱之中,把他的雇主一举扶了起来。
“别动,大人。”詹米一边把邓赛尼从喘着气的埃尔斯米尔身上拉回来,一边对他耳语道。随后,当邓赛尼盲目地挣扎着扑向他的对手时,他改为低声呵斥:“住手,你这老笨蛋!”埃尔斯米尔的年纪与邓赛尼相近,虽然醉意醺醺,却比邓赛尼强壮多了,而且健康状况也明显更好。
伯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稀疏的头发凌乱不堪,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邓赛尼。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点点唾沫,肥厚的肩膀上下起伏着。
“垃圾,”他用近乎是闲聊的口气说,“你敢……打我?”仍旧喘着粗气,他突然向召唤侍从的小铃扑倒过去。
邓赛尼勋爵自己能否站得住,这点看来很成问题,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担心这个了。詹米放开他的雇主,纵身冲向了埃尔斯米尔正在摸索着的手。
“不,我的大人,”他竭力表示尊敬,一边紧抱住埃尔斯米尔,强行地引领着伯爵那粗壮的身躯一直退后到书房的另一头,“我觉得……如果把您的仆人们……卷进这事儿,恐怕……不太明智吧。”他嘴里嘟哝着,一把把埃尔斯米尔推进了一张椅子,“还是待这儿最好,大人。”
这时候,杰弗里斯两手各举着一把手枪,警惕地走进屋里,目光迅速地来回扫视着埃尔斯米尔和邓赛尼勋爵,前者正极力想从深陷的扶手椅中撑起身子,后者正摇摇欲坠地紧抓住身边的桌沿,苍老的脸庞白得像张纸一样。
杰弗里斯望了望邓赛尼,想寻求指令,当他发现其需要无从获取时,便本能地转向詹米。詹米感觉到一种令人憎恶的气恼,干吗要指望他来处理这场纠葛?然而,黑尔沃特一行人等确实需要尽快撤离此地,这点着实重要。他上前一步,扶住了邓赛尼的胳膊。
“我们这就走吧,大人。”说着,他把憔悴的邓赛尼从桌边拉开,试图侧身将勋爵高大而年迈的身躯挪向门口。可就在他们即将逃离的一刻,书房的出口被挡住了。
“威廉?”邓赛尼夫人圆圆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那张脸上斑驳地刻写着新近的悲恸,而此时面对书房中的情景又流露出一种呆滞的困惑。她抬了抬怀中抱的一大捧乱糟糟的、貌似待洗的衣被,依稀带着询问的神情,“女佣说你要我把娃儿抱过来,这是要——”而埃尔斯米尔的一声怒吼打断了她。只见伯爵全然不顾那指着他的手枪,从扶手椅中跃起,猛地推开了目瞪口呆的杰弗里斯。
“他是我的!”埃尔斯米尔粗暴地把邓赛尼夫人撞到了板墙上,一把抢过她怀中的被包,紧紧地抱在胸口,朝窗口方向退去。他怒视着邓赛尼,像一头困兽般喘着粗气。
“我的,你们听见没?”
说罢,那团被包里发出一阵高声尖叫,俨然在抗议刚才的那句宣言。见自己的外孙被埃尔斯米尔抱在手里,邓赛尼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走上前去,扭曲的眉目间透着怒火。
“把他给我!”
“见鬼去吧,你这没种的废物!”埃尔斯米尔显出意想不到的敏捷,躲过了邓赛尼的攻击,继而甩开窗帘,一只手摇开了窗户,一只手抱紧着那号啕大哭的孩子。
“给、我、滚、出、去!”他一圈圈地摇着窗把手,一声声地喘息着,而那窗扇越开越大,“滚!马上滚,不然我就摔死这个小杂种,我说到做到!”为了证实他的威胁,他把号哭着的婴儿推向窗台,直冲着窗外黑暗的夜空,三十尺之下是庭院里被雨淋湿的石板地。
詹米·弗雷泽将所有理智的思考以及对任何后果的担忧抛在脑后,靠着直觉开始行动,这也是陪伴他历经十多场战役的直觉。他从惊呆了的杰弗里斯手中夺下一把手枪,一边转身一边立即开了火。
枪声的巨响让所有人都怔住了,就连孩子也停止了哭叫。埃尔斯米尔的脸变得一片煞白,浓密的眉毛不解地抬了起来。接着,他踉跄地倒了下去,而詹米则纵身上前,注意到手枪子弹在婴儿被包之下悬垂着的布料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圆洞,一切在某种超然的状态下显得尤为清晰。
他站直了身子,脚踩着地毯,仿佛生了根一般,浑然不觉背后的炉火正灼烧着他的双腿,埃尔斯米尔正跌倒在他的脚跟,身躯仍在上下起伏,邓赛尼夫人正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啼哭,尖厉得像孔雀的哀鸣。他紧闭双眼站在那里,如枯叶般抖瑟着,既无法移动也无法思考,双臂牢牢地包裹住那团正在不停扭动着、不停叫喊着的乱得不成形的被包,那裹藏着他的儿子的被包。
“我想和麦肯锡单独谈谈。”
邓赛尼夫人的身影在马厩中显得格格不入。矮小、圆润,一袭黑色亚麻衣裙纹丝不乱,她就像壁炉台前安放着的一件珍贵的瓷器饰品,被生生地取下,放置到这属于粗野的牲畜和不修边幅的男人的世界之中,无时无刻不面临着被打碎的危险。
休斯相当惊讶地望了一眼他的女主人,一边鞠躬行礼,一边扯了扯自己脑门上的头发,然后退回到储物间背后他自己的小屋里,留下麦肯锡面对面地站在夫人眼前。
近距离之下,她苍白的面孔,加上鼻翼和眼睛周围淡淡的粉红色,令她显得格外脆弱,俨然一只弱小而不乏端庄的、身着丧服的野兔。詹米觉得他应当请她坐下,然而这里除了一堆干草和一个倒置的木桶之外,着实无处可坐。
“验尸官法庭今早开庭了,麦肯锡。”她说。
“是的,夫人。”他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上午,其他马夫全都对他退避三舍,并非出于尊敬,而是出于一种对身患绝症的人的恐惧。在埃尔斯米尔庄园会客室里发生的一切,杰弗里斯一清二楚,这就意味着全体下人都一清二楚。然而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提。
“法庭的判决认定埃尔斯米尔伯爵之死纯属意外。验尸官认为伯爵大人当时属于——精神错乱,”她隐约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是我女儿的去世所致。”她的声音略显颤抖,却不失连贯。此番悲剧之下,弱不禁风的邓赛尼夫人远比她的丈夫更能够承受得住。仆人们传言说,勋爵大人自打从埃尔斯米尔归来,就一病不起。
“是的,夫人。”他们传唤了杰弗里斯上庭做证。没有找麦肯锡。就验尸官法庭所知,马夫麦肯锡从未涉足埃尔斯米尔庄园。
邓赛尼夫人的眼睛径直地注视着他,那是一双淡淡的蓝绿色的眼睛,跟她女儿伊莎贝尔的一样,而伊莎贝尔的一头灿烂的金发在她母亲这里已经褪去了色泽,阳光从马厩敞开的大门里射进来,把她那掺杂着缕缕白发的头顶照得银光闪闪。
“我们很感激你,麦肯锡。”她安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