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合理,少校,不应该包括强求我的服务或是对我进行威胁。”弗雷泽的语气显然比格雷强硬得多。
“我没有威胁你!”裁信刀的边缘掐进了格雷的手掌,他被迫放松了拳头。
“您没有?啊,您这么说我很高兴。”弗雷泽转身走向房门,“既然如此,少校,我祝您晚安。”
格雷其实宁愿放弃很多东西而由他离开,然而,他的职责更为重要。
“弗雷泽先生!”苏格兰人在离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转身。
格雷深呼吸,鼓起了勇气。
“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会让他们取下你的镣铐。”他说。
弗雷泽沉默着没有挪动脚步。年轻的格雷尽管缺少经验,但他并非没有洞察力,在察言观色上也不是没有两下子。看着那犯人抬起头,收紧了肩膀,他感觉自己的焦虑微微地松弛下来,自从听说流浪汉的消息,那种焦虑就一直折磨着他。
“弗雷泽先生?”他说。
苏格兰人非常慢地转过身,面无表情。
“那就一言为定,少校。”他温和地说。
他们抵达阿兹缪尔村庄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路上经过的农舍里没有灯火,格雷很想知道,听见深夜窗外的马蹄与枪械声,村民们会怎么想,这恐怕有点儿像十年前横扫高地的英格兰军队遗留下的隐约回声。
流浪汉被带到了青柠树旅店,这家旅店多年前得名于院子里一棵傲然挺立的巨大的青柠树,也是方圆三十英里内唯一的树木。这棵树如今只剩下一个宽大的树桩——卡洛登之后它被坎伯兰的军队劈成了柴火,与太多的其他事物一样烟消云散了——而这家旅店却保留了它的名字。
进门之前,格雷停了一下,转身问弗雷泽:“你会记得我们约定的协议吗?”
“我会。”弗雷泽简短地回答,擦过他的肩膀走进了门。
以去除镣铐为交换,格雷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弗雷泽不得在去往村庄或回来的路上企图逃跑;第二,弗雷泽必须将流浪汉所说的话完整而准确地向格雷转述;第三,弗雷泽作为一个绅士,必须保证只告诉格雷一人他此行所得知的一切。
旅店里传来盖尔语的低语声,老板见到弗雷泽时,颇为吃惊地叫出声来,瞥见其身后的红衣军官,立刻表示了敬意。女主人站在楼梯上,手中的油灯令黑影在她四周不停地舞动。
格雷惊异地拍了一下店主的手臂。
“那是什么人?”楼梯上还有一个人影,一身黑衣,像个幽灵一般。
“是个神父,”弗雷泽在他身边小声回答,“那人看来活不了多久了。”
格雷深吸一口气,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努力稳住自己。
“那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坚决地说,一边迈出皮靴跨上楼梯,“我们走。”
天还没亮的时候那人死了,弗雷泽握着他的一只手,神父握着另一只。神父在床边俯下身,嘴里用盖尔语和拉丁语念念有词,一边在那人的身上比画着天主教的手势,弗雷泽坐回到板凳上,闭上了眼睛,那人瘦小的手还握在他手中。
整整一晚那高大的苏格兰人都一直坐在那人身边,倾听着,鼓励着,安慰着他。格雷站在门口,不希望他穿着制服的身影吓坏了那个人。对弗雷泽的温柔,他既有点儿吃惊,又有点儿异样的感动。
此时弗雷泽拿起那只饱经风霜的消瘦的手,把它轻柔地平放到那静止的胸膛之上,做了与神父一样的手势,轻触着他的额头、心脏和两侧的肩膀,比画出一个“十”字。他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头顶几乎擦到了低矮的椽子,朝格雷简单地点了点头,便先他一步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这里。”格雷朝酒吧间门口一指,这个时候里面空无一人。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仆为他们点上火,送来面包和麦芽酒,接着走了出去,单独留下了他们两人。
等弗雷泽吃了点东西后,格雷问道:“怎么样,弗雷泽先生?”
苏格兰人放下锡质的杯子,用手擦了擦嘴。他本就留着胡子,长发整齐地编在脑后,经过漫漫长夜的守望,他并没有显得特别憔悴,不过眼睛底下确实浮起了疲劳的黑影。
“好吧,”他说,“这一切都不像特别有道理,少校,”他提醒说,“不过他是这么说的。”他接着小心地开始复述,时而停下来回忆某个词语,时而又停下来解释一些盖尔语的典故。格雷越听越失望,弗雷泽说得没错,一切都听不出什么道理。
“白色女巫?”格雷打断道,“他提到一个白色女巫?还有海豹?”其实这比起其他的片段也没有荒唐很多,但他仍旧无法置信地反问着。
“嗯,他是那么说的。”
“再告诉我一遍,”格雷命令他,“把你记得的全部再讲一遍,如果可以的话。”他客气地补充道。
他发觉,与弗雷泽共处时,自己居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自在与舒适,这令他很吃惊。当然,部分原因仅仅是疲劳,经过了一个不眠夜,近在咫尺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这种压力使他通常的反应与感受全都麻木了。
这一整晚对格雷而言都显得很不真实,尤其是此刻这莫名其妙的结局——在昏暗的黎明时分,他与红发詹米·弗雷泽在这间乡村酒馆对坐分享着一壶麦芽酒。
弗雷泽遵命,重新慢慢道来,时不时停下回忆着细节。除了这里那里有几个词语的区别,这次叙述与第一次完全相同——至于格雷自己可以听懂的那些部分,都被翻译得相当忠实。
他灰心丧气地摇了摇头。胡言乱语。此人的满口疯话完全就是一派疯狂的胡话。即使他曾经见过那金子——听上去他确实一度见过——从他那夹杂着幻觉的狂热妄语之中也着实无法分辨那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
“你肯定这是他说的所有内容?”格雷抱着微弱的期待,希望在弗雷泽不慎遗漏的只字片语中能寻得那失落的黄金的些许线索。
弗雷泽的袖口从举杯的手臂上滑落,格雷看见他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皮开肉绽着,在酒馆黯淡的晨光里呈现出灰黑的颜色。弗雷泽捕捉到他的目光,放下了杯子,砸碎了那层貌似友谊的单薄幻影。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少校,”弗雷泽冷淡而正式地宣告着站了起来,“我们该回去了吧?”
他们安静地骑行了一段时间。弗雷泽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格雷则沉浸在疲倦与失望之中。当太阳升到北边的小山顶时,他们在一处小小的山泉边停下,休整片刻。
格雷喝了些凉水,然后把水洒在自己脸上,感觉那凉意的震慑一瞬间令他清醒了过来。他已经不止二十四个小时没睡了,他感觉脑袋麻木而迟钝。
弗雷泽与他一样也一宿没睡,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他趴在泉水边忙个不停,显然在从水里拔着什么野草。
“你在干什么,弗雷泽先生?”格雷困惑地问道。
弗雷泽有点儿吃惊地抬头一看,却丝毫没觉得尴尬。
“我在摘水芥子,少校。”
“我看见了,”格雷不耐烦地说,“摘那个干吗?”
“吃,少校。”弗雷泽平静地回答,一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有点儿脏的布袋子,把那滴着水的绿色东西扔了进去。
“真的?你吃不饱吗?”格雷呆呆地问,“我从没听说过有人吃水芥子。”
“它是绿的,少校。”
倦意沉沉的,少校开始怀疑自己正在被人戏弄。
“见鬼,野草还可能是什么颜色?”他质问道。
弗雷泽的嘴微微一撇,看似好像在与自己争辩着什么。最后他耸了耸肩,把湿湿的手在裤子两侧擦干。
“我只是说,少校,多吃绿色的植物会防止坏血病和牙齿松动。我带这些绿草回去分给我的弟兄们吃,水芥子可比我在沼泽里找到的大部分东西都好吃多了。”
格雷感到自己的眉毛挑了起来。
“绿色的植物防止坏血病?”他脱口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的妻子!”弗雷泽鲁莽地回答道,说完突然转过身,站在那里,用力三下两下地把他的布袋子扎了起来。
格雷忍不住问道:“你的妻子,先生——她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一道突如其来、如烈火般猛烈的深蓝色目光,那骇人的光芒一直灼烧到了他的背脊。
“也许你太年轻,没有近距离面对过仇恨和绝望。”格雷的脑海中响起了夸里的声音。夸里错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弗雷泽眼底深处的那种光芒。
不过那种光芒只持续了片刻,接着,他平日里那层冰冷而礼貌的面罩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
“我的妻子她走了。”弗雷泽说罢,又一次转过身去,突然得近乎粗暴。
格雷感到一种意外的感情震撼了他。一部分是解脱,那个女人,那个令他蒙羞的起因和罪魁祸首之一,已经死了;另一部分是惋惜。
回到阿兹缪尔的路上,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三天以后,詹米·弗雷泽越狱了。从阿兹缪尔越狱从来不是件难事,而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因为从那里出去完全无路可逃。三英里以外,苏格兰的海岸线铺满了粉碎的岩石。而朝着另外三个方向的则是无尽的空阔沼泽。
曾几何时,你若走向那石楠地,便可以依靠氏族与亲人的支持和保护。而今,那些氏族都已支离破碎,亲人都已不在人世,苏格兰的战犯们都被迁移到了远离家园的地方。饿死在惨淡的沼地上比起监牢中的生活毫无优越性可言。越狱根本不值一试——对常人而言,而詹米·弗雷泽显然有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