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那么做是为了迫切地想要与赫克托较劲,还是仅仅为了打动他。不管怎样,当他见到树林里的那个高地人,进而认出他就是大报上恶名昭彰的红发詹米·弗雷泽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杀不了他的话,也一定要把他生擒。
他考虑过回营地寻求援助,但眼前那家伙正孤身一人——至少照约翰看来是这样——并且明显毫无防备,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树桩上吃着面包。
就这样,他从腰带里抽出匕首,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朝那闪着亮光的红发脑袋走去。刀柄在他手中感觉滑滑的,而他满脑子已经浮现出荣誉的光辉画面和赫克托的赞美之词。
但事与愿违,一记侧击突然向他袭来,他手里的刀一晃眼掉在了地上。他抡起胳膊卡住那苏格兰人的脖子想要勒死他,这时候——
约翰·格雷勋爵猛地从床上翻了个个儿,浑身发烫,而那回忆历历在目。他们摔打在地,滚到漆黑一片的橡树枯叶之中,争夺着那把匕首,翻滚着打成一团——一场殊死的搏斗,他当时这么想。
起初,那苏格兰人被他压在下面,经过一番扭打便不知不觉地翻转了过来。他曾经见过叔叔的朋友从印度群岛带回的蟒蛇,弗雷泽的招式就与它很像,轻巧、流畅,却又有着骇人的强大力量,就像一条盘绕着你的强壮蟒蛇,永远都出其不意。
他被极其丢脸地扔在落叶堆里,脸朝下,手腕痛苦地扭在身后。一阵恐慌之下,他确信自己即将性命不保,于是用尽气力将被困的手臂扭转了过来,只听见那骨头咔嚓一声,一片夹杂着红色的痛苦黑影劈头盖脸地将他打昏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一棵树旁,面对着一群身披格子呢披肩,样貌甚为凶险的高地人。而居中站着的正是红发詹米·弗雷泽——和那个女人。
格雷咬紧了牙关。该死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唉,天知道如果没有她会怎样。而不争的事实是,那女人开口说了话。她是英格兰人,一开口便听得出是位有教养的女士,而他——愚蠢之极的他——马上仓促地断定她无疑是邪恶的高地人为了强暴而掳下的人质。人人都说高地人一有机会便沉迷于抢掠,尤以羞辱英格兰女性为乐,他怎会知道事实竟并非如此!
于是,十六岁的约翰·威廉·格雷勋爵,满怀着军中宣扬的勇敢与崇高的意志,虽正伤痕累累地与手臂折断的剧痛搏斗着,却挺身上前为拯救那位女士的命运与苏格兰人竭力商谈。人高马大的弗雷泽不乏嘲讽地与他周旋着,犹如戏弄一条鲑鱼一般,他当着格雷的面撕扯下那女人一半的衣衫,威逼他说出了自己兄弟军团的所在位置及兵力信息。直到他吐露出所有情报之后,弗雷泽大笑着承认,那女人竟然是他的妻子。所有人都笑了,至今那粗俗的苏格兰口音依然回荡在他耳畔,在他的记忆里狂欢不已。
格雷翻了个身,在那陌生的床垫上烦躁地挪来挪去。令一切更为糟糕的是,弗雷泽居然没有最起码地把他给杀了,而是将他绑在一棵树上,留待次日早晨让他的战友们发现他。而那个时候,弗雷泽的人马已经光顾过他们的军营——利用他所提供的情报,并把他们送往柯普阵营的加农炮固定得无法动弹。
此事当然马上传开了,尽管有他的年龄与未经委任的身份作为借口,但他仍然成了众人鄙夷的异类。再没有人理睬他,除了他哥哥——和赫克托。忠诚的赫克托。
他叹息着用枕头摩擦着脸颊。赫克托的样子在意识里依然清晰可见——深色头发,蓝色眼睛,温柔的嘴唇永远在微笑。已经十年了,距离他战死在卡洛登,被高地人的大刀碎尸荒野已经十年了,而约翰依然会不时地惊醒在黎明时分,弓起痉挛而抽紧的身躯,感触着赫克托的抚摸。
如今又到了这个地步。他一直对这个职位心怀畏惧,害怕身陷于苏格兰人和他们生硬粗鄙的嗓音之中,回忆起赫克托的遭遇是何等不堪重负。然而,在临行前最惨淡的等待之中,他都不曾料到会再次与詹姆斯·弗雷泽狭路相逢。
壁炉里的炭火慢慢地烧成了死灰,那灰烬慢慢地耗尽了所有的温度,窗外的漆黑慢慢地淡化为苏格兰清晨雨中忧郁的灰白。而约翰·格雷依然毫无睡意地躺着,刺痛的双眼紧紧盯住屋顶上熏黑了的横梁。
早上起来时,格雷虽然精神疲惫,但心意已决。他在这儿。弗雷泽也在这儿。短时间内两者间任何一人都不可能离开。事已至此。他必须时不时地面对这个人——一小时内他就将向全体犯人发表讲话,此后亦将对他们进行常规的检查——但他不会单独与其会面。只要他与此人保持距离,他所激起的回忆也许就能得以控制。随之而来的种种情感也同样如此。
尽管起初让他无法入眠的是因往昔的愤怒与羞辱所带来的回忆,但让他时至凌晨依旧毫无睡意的则是当下情形相反的另一方面。他逐渐意识到,如今弗雷泽已是他的阶下囚,而不再操持折磨他的大权。区区的一个囚徒,与所有其他的犯人一样,完全由他掌控。
他摇响小铃传唤侍从,一边光脚走向窗口看看天气如何,石板地上的寒气令他畏缩地眯起了眼睛。
雨毫无悬念地下着。楼下庭院里,犯人们已经浑身湿透着列队出工了。格雷只穿着衬衣,哆嗦了一下,缩回脑袋,将窗户半掩上,算是在窒息与风寒这两种死法之间选了个合适的折中。
凌晨的时候,当天色渐亮,雨点打在窗台之上,令他辗转反侧的是脑海中一幅幅复仇的画面。他想象着把弗雷泽关进狭小而冰冷的石室,任他赤身裸体地度过寒夜,喂之以残羹剩菜,将其置于监狱庭院中光着膀子施以鞭刑。他想象着那所有傲慢的能量被贬低,被缩减,直至变为卑躬屈膝的惨状,完完全全地依赖于他的一言一语方能获得片刻的解脱。
是的,他想过这所有的一切,每个清晰的细节,并在其中沉醉不已。他听见弗雷泽向他乞讨怜悯,想象着自己倨傲地嗤之以鼻。他想象着这一切,直到那狼牙棒在腹中翻腾起来,直到自我憎恶刺穿了他的血肉。
对于格雷来说,无论弗雷泽曾经是什么,如今他已是一个溃败的敌人,一个归于大英王国股掌的战俘。事实上,他全归于格雷一人的股掌,而同时又是他的职责,其安危也是他一人荣耀的职责。
他的侍从给他带来了剃须用的热水。他把脸颊淋湿,感觉那温度缓和了他的情绪,他躺在那里,让昨晚饱受折磨的想象力得到些许的安宁。他意识到,那一切不过是想象,于是他觉得很解脱。
如果他曾与弗雷泽在战斗中相遇,他也许会真切地享受到杀死他或者伤害他的残忍快感。但如今无可避免的现实是,只要弗雷泽一天是他的囚犯,他的荣耀便无法容许他伤害这个人。当剃完胡子,由侍从帮助着装完毕的时候,他已经足够平静地从自己的处境中找到某种冷酷的幽默。
他最初在凯瑞埃里克的愚蠢举动继而在卡洛登拯救了弗雷泽的性命。如今,那层债务既已消解,而弗雷泽被列入他的职权范围,弗雷泽作为囚徒之身绝对的无助反而使他变得完全安全。因为无论愚钝或是英明,天真或是老道,格雷家族所有的人都是荣耀之士。
感觉多少好了一些,他凝神注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戴正了假发,然后赶在向犯人发表讲话之前先去进食早餐。
“大人,您是在起居室用餐吗,还是这里?”麦凯顶着一头从不梳理的乱发,把头伸进办公室门口。
“嗯?”格雷咕哝道,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桌上摊开的文件。“哦,”他抬眼一瞧,回答说,“在这里,如果可以。”他大致地朝巨大书桌的一角挥了挥手,便重新开始工作,一直到稍后晚餐端来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抬头。
关于文书工作,夸里没有开玩笑。单说大量的食物就需要无尽的订购与申报——所有的订购居然都要一式两份地递交到伦敦!——更不用说数以百计的其他日用品了,要满足的不仅仅是囚犯和看守的需要,还有每天从村里前来打扫营房或者在厨房工作的各色男女雇工。一整天,他除了起草和签署物资申报以外,就没有顾得上别的。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秘书,否则一定会死于纯粹的倦怠。
“贰佰磅小麦粉,”他写道,“用于囚犯。陆大桶麦芽酒,用于营房。”他平日里优雅的字迹很快地退化为实用主义的草书,那漂亮的签名变成了敷衍了事的J.格雷。
他叹息着放下笔,闭上眼睛按摩起眉间的隐痛。自从他来到这里,太阳还没有高兴地露过一次脸,终日在烟雾腾腾的屋里就着烛台工作,他的双眼像燃烧的煤块一样灼得生疼。前一天他的藏书已经运到了,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拆包,不到天黑就已经精疲力竭,除了用凉水冲洗疼痛的眼睛,再无力做什么别的,只有上床睡觉。
他听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细小的声音,突然坐直身子,睁大了双眼。书桌一角坐着一只褐色的大老鼠,两只前爪举着一小块李子蛋糕。它没有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抽动着胡须。
“啊,见鬼!”格雷惊呼,“嘿,你这浑蛋!那是我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