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们之间的问题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渐淡去了,奈妮薇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伊兰和柏姬泰装出来的欢快表情终于也影响了她们的心境。竭力装出的亲切微笑和友善言词大概确实会让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发生改变,虽然这显得很荒谬。不管怎样,奈妮薇不应该抱怨这样的结果。几天之后,她们甚至会偶尔为自己先前的恶行恶状而感到羞愧。她们并没有为此而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对此奈妮薇当然也很理解,如果她也曾经像她们那样愚蠢和凶恶,她肯定不想对任何人提起这样的过去。
在伊兰和柏姬泰恢复平和的过程中,孩子们也起了重要的作用。她们的变化应该始于在河面上的第一个早晨,当时奈妮薇正在为那些男人治疗伤口。她从行李中拿出所有的草药,制作药膏,并且割出一条条绷带。而后,那些伤口让她生气得导引起了至上力——疾病和伤患总是让她非常生气——于是她用医疗异能治好了一些受伤最严重的人,虽然她这么做时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伤口的骤然消失一定会引起人们的闲话,而且只有光明才知道亚格尼是如何看待两仪师的。这名船长很有可能在晚上派个人偷偷在阿玛迪西亚一侧上岸,向白袍众报告她们的行踪,而且这样的讯息也很可能会让一些难民对她们产生反感。
所以,她使用医疗异能的时候一直都很谨慎。比如对乌诺,她在他瘀肿的肩膀上涂了一点气味辛辣的马德根药膏,又用几滴百药草药膏敷了他脸上的伤口——药材不该浪费——然后用绷带包住了他的脑袋,直到他几乎没办法挪动自己的下巴,奈妮薇才对他使用了一点至上力。当乌诺大张着嘴哆嗦个不停的时候,奈妮薇则爽快地说道:“不要像个小孩似的,一点疼痛不该让一个壮汉变成这样。以后三天都不要碰这些伤口,只要你碰它们一下,我会让你有一些不会很快忘记的经历。”
乌诺慢慢点点头,用懵懂的眼光望着奈妮薇,他显然不知道奈妮薇刚才做了什么。如果乌诺最后在取下绷带时意识到了奈妮薇对他做了什么,运气好的话,别人不会记得治疗前乌诺的伤口有多么严重,而且乌诺也应该有足够的脑子管住自己的嘴。
奈妮薇一旦开始,就自然而然地把其他乘客也都当成了自己的病人。那些难民的身上很少没有受伤的,一些孩子表现出了发烧和蛔虫的症状,对于这样的病,奈妮薇可以放心地治疗。孩子们只要吃到味道不像蜂蜜的药就会表现出各种大惊小怪的样子,所以即使他们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们也只会认为那是他们的幻想。
在小孩子身边的时候,奈妮薇从没真正惬意过。她确实希望能和岚生个孩子,至少心中有一部分是这么希望的,但小孩子经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们似乎总是习惯于在大人转身时立刻违反你所叮嘱要遵守的一切,目的只是为了看大人会如何反应。但奈妮薇在抚平一个高度只到她腰部的男孩的黑发时,她觉得男孩那双严肃认真的蓝色大眼睛非常像岚的眼睛。
伊兰和柏姬泰也在帮助她,一开始,她们只是帮助维持秩序,但也都对孩子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奇怪的是,柏姬泰对付那些将她围在中间的小孩子完全是游刃有余,她两条腿上各坐着一个小孩,给他们唱起一首关于动物会跳舞的歌曲。伊兰则拿出一个袋子,发给孩子们一些红蜜饯,光明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出这些糖果的,还有她为什么要找。当她偷偷往自己嘴里放了一个蜜饯、被奈妮薇抓住时,她竟然连一点愧疚的表示都没有,只是咧嘴笑着,把一个女孩的拇指从她的嘴里轻轻拉出来,又往里面放了一个蜜饯。孩子们又记起了该如何欢笑,他们依偎在这三个女人的裙子里,就像依偎在他们母亲的裙子里一样。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还会继续乱发脾气。甚至在隔天,伊兰在舱房里重新开始偷偷研究那副罪铐的时候,奈妮薇也只是轻哼了一声。这个女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在这副手环、项圈和银索之间存在着某种怪异的联系。奈妮薇甚至在伊兰进行研究时曾经坐到她身旁一两次,只要看一眼这个邪恶的对象,就足以让她拥抱阴极力、医治难民了。
三名女子在照料那些难民的时候,听难民说了许多他们自己的故事。亲人离散,生死不明;农庄、店铺和工作坊被烧毁,混乱向各处蔓延,中断了一切贸易,人们买不到外面的物资,也没办法把自己的产品卖出去。先知只是压断车轴的最后一块砖。当一个只剩下稀疏灰发的人用指节揉着自己满是皱纹的额头、想要亲一下伊兰的手背时,伊兰塞给他一枚金币。奈妮薇看见了伊兰所做的一切,却什么也没有说,反正伊兰很快就会明白金币消失的速度。而且,奈妮薇自己同样给出了几枚钱币,嗯,可能并不止几枚。
这群难民中的男人们除了两个之外,全都已经头发花白或者是秃顶,满脸皱纹,手上全是硬茧。年轻一些的男人全都被抓进军队里,或者是成了先知的信徒,那些拒绝走上这两条路的全都被吊死了。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其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奈妮薇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正经地刮过胡子。他们的目光都在不断地向四处逡巡,夏纳人只要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哆嗦一下。有时候,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会谈论着去远处找个地方,在那里重新建起农庄,开辟新的贸易路线。但他们的这些话更像是空洞的吹嘘,而不是真切的希望。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低声谈论着他们的家人——失去联系的妻子、儿女和孙辈,声音里充满了失落。在船上的第二个晚上,一个有着招风耳的男人消失了,他一直都显得比别人更加悲伤。日出时,谁也没有再找到他。他也许已经游上岸去了,奈妮薇希望会这样。
但真正让奈妮薇感到忧心的还是那些女人,她们跟男人们一样看不到未来,也一样不安,但其中的大多数却有着比男人更重的担子。丈夫全都不在身边,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只有压在肩头的责任让她们继续走下去,女人的韧性让她们永远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但即使没有孩子的女人也会决定继续面对未来。当男人们只能用自我欺骗聊以自慰的时候,她们至少还有着一丁点儿真实的希望。在所有的女人中,有三个最让奈妮薇放心不下。
妮可拉的年纪、身高都和奈妮薇差不多,她是一名身材苗条、有一双大眼睛的黑发裁缝,本来她就要和一个名叫海莱恩的男孩结婚了,但那个男孩现在拜倒在先知的脚下,成为转生真龙的追随者。他承诺,等他完成自己的责任,就会和她结婚。责任对海莱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会成为一位尽职尽责的好丈夫和好父亲——至少这是妮可拉的看法,只是他脑子里的那些责任并没能阻止一把斧子劈开他的脑袋。妮可拉不知道那是谁干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只想尽量远离那名先知,去一个没有杀戮、可以让她坦然走过街道的地方。
玛丽甘比奈妮薇要大几岁,显然曾经相当丰满,但现在磨损的棕色衣裙只能松松地挂在身上,而迟钝的面孔已经不能只是用疲惫来形容了。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他们彼此扶持着,用瞪得太大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他们似乎害怕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甚至是自己的母亲。玛丽甘在萨马拉做过医疗和调配草药的工作,但她对这两件事情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事实上,这并不奇怪,河对岸就是白袍众控制的阿玛迪西亚,在这种地方从事医疗的女人必须保持低调,甚至她一开始只能靠自学求得医疗知识。她想做的只是治愈疾病,虽然她说自己的医疗技术已经很好了,但她却没能挽救她丈夫的生命。在失去丈夫的五年时间里,她的日子过得很艰苦,而先知的到来并没有对她有任何帮助。在她救活了一名发烧的男子之后,谣言愈传愈离谱,最后变成她让死人复生,结果搜寻两仪师的暴徒追得她不得不躲藏起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对于两仪师知之甚少,他们认为至上力能起死回生,甚至就连玛丽甘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此刻,她像妮可拉一样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她希望能找到一处小村子,她可以在那里平安地用草药帮助别人。
爱瑞娜是这三名女子中最年轻的一个,满是紫黄瘀肿的脸上有一双坚定的蓝眼睛,这完全不是海丹人的外貌。她的衣服也同样不是海丹人的样式——一件深色的短外衣和一条宽大的裤子——倒是和柏姬泰的衣服没什么差别,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她没有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奈妮薇从她的话里推测出她在踏上水毒蛇号之前所经过的一些地方。她本来是去伊利安找她弟弟,在她弟弟发誓成为号角狩猎者之前把他带回家,但在那座城市里的数千名号角狩猎者中,她一直没能找到她弟弟,而她最终却发现自己立下了那个誓言,被派出来在世界各地搜寻那只号角。她并不十分相信那只号角的存在,她只希望能找到年轻的格维尔,并带他回家,但她的境况愈来愈……艰难。爱瑞娜并非完全不愿意与别人交流,但她费了很大的努力粉饰自己的遭遇……她不止一次被从村子里赶了出来,被抢劫,被殴打,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打算放弃目标,找一个容身之所居住下来。世界还在她的眼前,她要与这个世界抗争到底。她没有这样说过,但奈妮薇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