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传·陆:关东大乱
作者:曲亭马琴
内容简介
日本室町末期,从结城合战中突围的武士里见义实逃至安房建国。在遭邻国偷袭即将城陷之际,义实的爱犬八房衔来敌将首级从而化险为夷,为履行诺言,义实将女儿伏姬嫁与八房。伏姬因受犬气而孕,为表清白剖腹自杀时,其腹内飞出一团白气散向八方,从此诞生了持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颗灵珠的八犬士。真假村雨丸、芳流阁决斗、对牛楼鏖仇、庚申山妖猫、亲兵卫伏虎雄壮华丽、异想天开的传奇物语就此展开。此为第六卷《关东大乱》。主要讲述里见家的八犬士与以关东管领上杉氏为首的里见包围网展开战斗的故事。
《八犬传》第九辑 下帙下乙编上套序
日前有友人告之曰:或云从本传第九十九回素藤闻鬼语之段起,至第一百四十九回一休度画虎之段,事事物物无非是怪谈鬼话。且上有十二地藏的功德;下有药师十二神之灵异。另外前有狸子的怪异;后有画虎之怪谈。其事都不免重复,虽互不相犯,但看官有喜欢怪谈与不喜欢者。不喜欢怪谈者必感到厌倦。问此言当乎?余答曰:否,非也。可据唐山之稗史大作推之。鬼话怪谈之多者非独《西游记》,譬如《水浒传》也是以怪谈安排情节。请看,开头有石碣误走一百一十个妖魔之事;结尾是制伏石碣之一百零八个妖魔后,才成为宋朝之忠义之士。此乃该书之主要情节,作者之隐微即在于此〔余曾撰文《水浒隐微发明评》,今即不赘言〕 。且罗真人、公孙胜之仙术、戴宗之神行、樊瑞与高廉之幻术,及九天玄女之灵验冥助,皆多属怪谈。然而金圣叹之评,非难《三国志演义》而却云《水浒传》毫无怪谈,实属可笑。此姑且不论,本传亦从开头便以鬼话怪谈布置情节,岂只是从第九十九回以后?所谓奇谈是开头有役行者的恩惠,又有伏姬之剖腹,而成为八犬士出世之根源。后多涉及怪谈无非是为劝惩之意。其中有关地藏与药师之显灵保佑,乃欲使世之惑于怪谈之妇孺以及好事之雅俗能暗自醒悟,故而反复叮咛撰写之。若云怪谈过多,是奈何竟不醒悟,而未能起到应有之作用。对怪谈有雅俗之分,余虽不才,所撰之怪谈无不寓劝惩者。因此与世俗之怪谈,既相似而又有所不同,细阅之者将不待余自言。故吾常云:吾自撰写小说,于兹已有五十余年。虽实为无用之术,但已老练至今,可谓精益求精,无不达到十二分之程度。然而看官只用心用力三四分,二三知音者之评亦不过六七分,阅读之粗细有所不同,是以评论亦各异。然而最近有人评论余之旧作《俊宽僧都岛物语》曰:除《八犬传》外乃余之第一佳作。此乃其个人之私见,余绝不能苟同。不仅余不同意,十目所见,众人之见也大体与余相同。人各以其好恶进行褒贬,不一定为公论。是以被誉之便喜,虽乃人之常情,然而如已之乖僻者,被誉之反而以为耻,竟恰恰相反。尚不知己,何以能知人?或欲以碔砆之美而争隋玉之光;或欲举区区小鸡之距而比封牛之力,似此等者乃余之所耻也。
友人又告之曰:或云本传第一百三十一回八犬士已大体会齐,共召至安房做里见之家臣之段,应做为本传之大团圆。然而提出金碗姓氏之事后,又增添京师故事之十八九回〔自第一百三十一回末至第一百四十九回〕 ,此岂非累赘乎?呜呼!岂有此言哉?本传说京师之事十数回,乃开始之腹稿。谓此为累赘,乃未深思之故也。因为八犬士同至安房,只是成为里见之家臣,除犬江亲兵卫外,七犬士皆无一介之功,将是尸位素餐之人。将犬士等人如是写可乎?且若无京师之故事,则好似俗称之乡间戏,只不过是开始所说之关东八州。如是则故事之范围不广,不足称之为大部头之小说。譬如《水浒传》七十回后有招安之事与京师之故事。是以一百零八个妖魔,皆变成宋之忠义之士。倘无此等事,七十回便结尾,那一百零八人则只是聚集在梁山泊之强人,何以示劝惩乎?由是观之,《水浒》一百二十回无疑出自罗贯中一人之笔。然而那金人瑞却将七十回以下诬之为《续水浒传》,而大肆诽谤。如彼者乃只知《水浒》之皮肉,而不知其骨髓也。因此有人臆断云:本传如以一百三十一回做为团圆,至为适宜。此可与金人瑞将《水浒》七十回强制结尾同日而论也。恐亦有因吾之憃寿已至桑榆之暮景,看官希速结束本传之故耶?余虽非不想急于结束,但因腹稿未了,加以割爱亦不免可惜,故将此九辑下帙之下乙编十卷,做为分卷十五册,可大体至于大团圆。
天保十年花月念八
曲亭主人识
第一四六回 白川山代四郎救公主 谈讲谷亲兵卫射大虫
却说姥雪代四郎与直冢纪二六商量后,便在当天未时左右,把犬江亲兵卫的随从和奴仆打发走,让他们先往阪本那边去。然后代四郎又同纪二六说:“听说那白川山的猛虎连猎户的火枪都无济于事。我们到那里何以抵挡呢?以前我与犬江少爷在人迹断绝的富山洞度过六个春秋,从未遇到毒蛇猛兽之害,是由于伏姬神女的保佑。这次如果还能得到伏姬神女的冥助,自然会得以幸免。但如不小心,一旦有事,将如何对付?”纪二六听了说:“您说得甚是。只靠神佛保佑,不拿器械似乎是麻痹大意。然而如果不是为了制伏那虎,只是防身,各手持护身棒,多准备些火把,您看如何?”代四郎听了点头表示同意,便吩咐两三个士兵说:“汝等去买六根好的橡树棒,再多买些猎绳和火把的燃料。”匆忙吩咐完,给他们钱到市上去买。然后又找来店主人,代四郎对他说:“我们主人犬江大人,在此地的公务已经完毕,明日启程回国。因此我等从黄昏就到那里去跟随主人,就要分手了。除晚饭外再为我等准备些干粮,拜托了。”他说完后并算账付了店钱。纪二六说:“我回五条客店收拾好东西再来。”便急忙去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候,那两三个士兵已把买的东西提回来。他们一同吃过晚饭,各自拿了准备的干粮。可是店家不知随从们已经先走了,所以加上纪二六的一份儿,还剩了不少盒。当下代四郎对那五个士兵说,日前亲兵卫有远虑,所以悄悄将纪二六留下住在其他店里,士兵们听了这才明白,觉得更有了依靠,很高兴。这时直冢纪二六打扮得如原来一样,身系护肩和护腿,腰挎双刀,从五条旅店回到这里。代四郎和五名士兵在等待着他。在寒风凛冽的张灯时候,代四郎等向店家告别后便离开那里。有两个士兵分别背着两个甲胄箱;另外两个士兵把火把燃料和饭盒分别包好背着。代四郎同他们都手持护身棒,纪二六把亲兵卫的枪扛在肩上,另一个士兵背着行李,唯有代四郎因为年老是轻装的。
于是这几个人悄悄过了三条大桥,从远处看到河边的哨所,登上白川山的山路,还没过二更。大家小心翼翼地手里拿着火把,想能快点遇到亲兵卫,可是路不熟,又是在黑夜里走山路,有时被树枝遮住,有时被巍峨的山岩挡住。山路崎岖迷了路,不觉夜已深。明月当空,大概已是丑时三刻。是笨!过了大半夜又回到距山麓一里多路的破祠堂附近。走在前边的一个士兵跌了一跤,“哎哟”地一叫喊,代四郎和纪二六等也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举起火把四下看看,地下流了许多鲜血,犹如画的地图一般;前面有两个僧人,一个没了右臂,另一个断了条腿,不知死活躺在那里;同时还发现三四个很大的野兽的血蹄印。大家吃惊地猜想:“原来这两个和尚是被猛虎咬了。”其中代四郎和纪二六又举起火把,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和尚,原来是在左右川旁见过的德用和坚削。二人很惊讶,一同憎恨地说:“这两个恶僧,奸诈恶毒,所以才受到了这样的天罚。”他们这样骂着。将想走的士兵们唤住,把这两个和尚如何残忍破戒的情况告诉他们。大家听了不住嗟叹,把和尚拉起来看看,两个的手脚虽已残废但还没死,有口气儿,就势儿放下,用他的袖子擦擦自己手上沾的血污。代四郎忙向纪二六等人说:“你们都累了,在此稍休息一会儿吧。”他说着,一只脚踏上半腐朽的台阶想迈步进去,见祠堂内有个艳丽的少女,嘴里塞了块布,双手倒背捆着,大概已经昏迷过去,头发蓬乱,俯卧在那里一动不动。代四郎大吃一惊,就势儿退了回来,告诉纪二六。大家很奇怪,拿着火把一同进入祠堂,一个人轻轻将那少女扶起来,大家一同看去,这女子年方二八,是不可多见的美女。秀发长长地,散发着芳香;衣服是京中的打扮,不似一般市井凡庸之女。纪二六登时看看代四郎说:“老伯,您有何高见?小可却稍有耳闻。政元有个养女叫雪吹公主,是当出川将军〔义视〕 之妾所生,京兆〔指政元〕 将她收养,甚是钟爱。据说今年正是二八年华。我想定是那公主被恶僧劫出来,带到这里遇到那猛虎,而到了这般田地。”代四郎点头道:“那么就先将那少女救醒问问。”于是便把嘴里塞着的布取下来,解开绳索,大家齐声呼唤,然而脉已断,周身冰凉,已没有活过来的希望,大家便住声不再呼唤,说:“这可怎么办呢?”代四郎歪着头想想说:“好了,我有办法。犬江少爷在临别时,为了防备万一,分给我等伏姬神女传授的神药,现在这里。虽然人寿有限,但吃下去定能起死回生,此乃世间难得的仙丹。”他说着赶忙从腰间取出药盒,分了一点仙丹要往口里给她填时,纪二六跑过去捧了点泉水,一同给她送下,然后抚摸她的胸口,又呼唤了半晌,那少女周身回阳,好似受了惊吓似地,忽然睁开眼睛,喘了口气儿,看看众人说:“汝等都是什么人?”代四郎首先答道:“小姐,心里觉得好些吗?我们不是别人,是安房里见的使臣、犬江亲兵卫的随从,为与主人会合,今晚登上此山,尚未遇见主人,看到您不能见死不救。幸而腰间带着起死回生的神药,立见功效,令人高兴。”纪二六接着说:“我猜您大概是西阵管领家的雪吹公主吧?我猜得如果不错,可能是被那两个恶僧劫出来,而有了如此灾难,我说得对吗?”那女子被这样一问,有些害羞,一时未作回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正如您所猜想的,奴家是政元的养女雪吹。今晚就寝后,那德用悄悄走进去捆了奴家的双手装进这个箱子里带出来,抬到这个破祠堂内。那两个恶僧又想要强行无礼,忽然出来一只大虫咬了德用和坚削的手脚,鲜血淋漓不知死活,奴家被吓得昏了过去,以后便不省人事。不知这里是什么山,列位救命恩人姓字名谁?如能将奴家送回管领家,大人一定会很高兴,同时也是奴家的莫大幸运。”她一边说着,不住地落泪。代四郎听了安慰她说:“原来没有猜错,您是那位公主。小可等是微不足道的小吏,我叫姥雪代四郎与保,他是直冢纪二六,加上士兵,一共不过七人。都是跟着犬江亲兵卫从安房的稻村来谒见将军的随从,这几个月我等住在三条的旅店内。今日被告知犬江亲兵卫;奉管领〔指政元〕 之命,为了制伏猛虎今晚独自在这白川山里猎虎,但不准小可等跟随,吩咐在某处等候。但是小可等怎能不跟随主人,在别处等候呢?便与有志者共七个人,黑夜上山,悄悄寻找主人。但由于山路不熟,天黑迷路,不料又来到这里,遇见那两个恶僧受伤躺着;您也昏过去趴在这里。我们不忍见死不救,便用神药将您救过来。小可的主人犬江亲兵卫,几个月来受管领的关照之恩,故舍命接受了制伏猛虎之钧旨。小可等也不料救了您的危难,为主人增了光,也是小可的侥幸。怎能不将您送还,请放宽心。”他恳切安慰后起身退下,然后对纪二六说:“送公主之事你如果不便去那里,我带领两个士兵去西阵的管领邸。那德用等的奸凶残暴,他们不说虽然也知道,但如严刑拷打,便会吐露出来他是怎样恶毒诬害少爷的。但是半死不活的他们怎能说?这样放着死了也甚是可惜。”他说着又从腰间掏出药盒说:“把这神药给他们虽然很可惜,但为让他们开口,就用一点儿吧。明白吗?”他说着把药盒递过去。纪二六接过来说:“您说得有理。那么老伯就带两名士兵抬着公主,再用一个人拿着火把赶紧走吧。”代四郎听了说:“不,火把由我拿着。前边不远就是村庄。这一带有那猛虎的危险,还是多个人好。留三个兵吧。”纪二六拦阻道:“这虽是值得感谢的远虑,但是您请看!据说重六十斤的德用的铁鹿杖,和坚削身边的火枪,都丢在那里,他们开始也一定曾用以防身,但一点儿没用却被虎伤了。即使现在留几个士兵,如遇不到犬江大人,却碰到了虎,谁敢用冯妇之拳去斗那猛虎?只好听天由命等待老伯回来。如今重要的是公主。想自己也要想到别人,说不定途中也许会遇到什么事情。俗话说,功亏一篑,徒劳而无功,给主公丢了脸则将后悔莫及。就带三个人去吧。”他不住地劝说,代四郎不得已,只好从其议,便对士兵们说:“汝等也听见了。就这么办。”他急忙下令后,又到雪吹公主身边恭敬地禀报说:“想不到由小可送您回府,也没准备轿子,就请委屈一点儿,还是坐这个般若箱子吧。请您启驾回府。”雪吹公主听了点头道:“对你们的这等好意,岂只是再生之幸,不辞夜间山路跋涉远送回府,实是少见的好心肠,使我不胜感激。关于你们的主人,那位犬江的忠信义勇我也略有耳闻。正是因为有那样的主人,你们才这样的侠义。令人愤恨的是那德用和坚削。他们与管领有俗缘,曾受管领之恩,但是他们并非清白守戒的僧人,今晚之淫恶,立即遭到破戒的报应,被猛虎咬去手脚,大概是天罚吧?将这些情况禀奏管领后,你们一定会得到嘉奖。”代四郎听了立即瞪着眼睛说:“不,小可等虽是小吏,但生来遵守受恩不忘义的教导,不想得到奖赏。只望您想到是为了报答几个月来亲兵卫受到管领〔指政元〕 之恩,则至感幸甚。请赶快走吧。”于是由两个士兵用带来的猎绳,把般若箱绑上,并做了个绳套儿,把两根防身棒穿过去代替扁担,抬到公主身边。一个士兵手持火把在外边站着。当下代四郎和纪二六扶着雪吹公主,坐了进去,不盖盖儿。两个士兵把她从祠堂的走廊上搭下慢慢抬起来,一个士兵拿着火把走在前边,代四郎拄着防身棒,一同奔往西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