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知县哭啼啼去后,陶铭心问:“是为藏鼎山的案子?”乔陈如点头道:“看来这案子已经传开了。这帮强盗太猖狂,十名官差,一个没活,全割了脖子,连个全尸都没有。有的被砍了胳膊,有的被砍了腿,还跟挑衅似的,把这些胳膊腿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真是没人性的畜生!早上巡抚大人邀我去商议这案子,说可能是本地百姓干的,熟悉藏鼎山地形,提早设下了埋伏。谁能想到呢?苏州如此秀气的地方,竟会发生这种事。”
听刚才知县的话,遭抢的那笔银子是乔陈如的,也不好问,乔陈如却主动提起:“祖上留下了不少田产,这几年收成不错,我变卖了三万两银子,捐给海宁那边造堤,也算给朝廷分分忧。这笔银子由长洲县派公差押送,没想到却被盗匪抢了。”陶铭心暗暗咂舌——三万两银子,乔陈如说得云淡风轻,没想到他竟如此阔绰,安慰了他几句,乔陈如道:“银子先不管,这案子太蹊跷。”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陶铭心:“这是仵作验尸的报单,先生帮我参详参详。我弄不明白一件事——那些强盗,为何把官兵肢解了,还把残肢摆起来?这里头似乎有什么玄机,但我参不透。”
陶铭心接过报单,上面写着案发现场的简要情况,尸首数量及伤痕等,着重提及:尸体十具,两具各砍去一条大腿,其余八具,各砍去一条胳膊。残肢列于地上,拼成两个“川”字形。这个仵作记录得极为详细,还写下了两个“川”字的构成:一川,左为一大腿,中间为两臂竖置接成,右为一大腿。另一川,三竖皆为两臂接成。
陶铭心皱眉道:“‘川’字?为什么要摆成这个字?”乔陈如捻着胡须摇头:“我也不明白,难道是那些强盗随意摆着玩的?儿童游戏一般?但我觉得又不像,先生你想,于情于理,他们杀了官差,抢了官银,本应速速逃走才是,为何要费时费力地砍下官兵肢体,摆成个形状?这其中必定有说道。或许,参透了这两个‘川’字,就能知道强盗的身份——但这也说不通,强盗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哑谜呢?哎呀呀,真是一团糨糊。”
陶铭心命人取来笔墨,在纸上画了两个“川”字,直盯盯地看了好久,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进来,把那张纸吹落在地。陶铭心弯腰捡纸的刹那,忽然大叫了一声,吓了乔陈如一跳:“先生看出什么了?”陶铭心并不答言,对照仵作的记录又想了会儿,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乔陈如忙问:“怎么个说法?”
陶铭心喝了一口茶,笑着把那张纸推到乔陈如面前。乔陈如纳罕道:“还是两个‘川’字呀。”陶铭心轻轻把纸张一掉转:“这么看。”
乔陈如一瞧,成了两个“三”字,还是不解:“两个‘三’,又是什么意思?”陶铭心微笑道:“老先生细看,这不是‘川’,也不是‘三’,而是卦象!”乔陈如睁大了眼睛:“卦象?”陶铭心解释道:“两条胳膊一组,是阴爻,一条大腿,是阳爻。”乔陈如兴奋起来,看着那图形念叨:“初九,六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啊,是明夷卦!”
陶铭心点头道:“易经第三十六卦,明夷。这图形本来要上下看的,仵作却是左右看的,又没弄明白胳膊和腿的寓意,所以记成了两个‘川’字。”乔陈如咽了口唾沫:“糟糕,我知道是谁干的了。”这下轮到陶铭心纳闷了:“谁?”
乔陈如站了起来,在房中不安地徘徊:“想不到他们竟然来江南了……”定了定神,他解释道:“是八卦教。”陶铭心听说过这个教名,只是入清以来,民间宗教林总复杂,教义也多淆混,他并不了解八卦教。乔陈如唤来管家宋大:“上次为什么事来着,你提了一嘴八卦教,好像很熟似的,把你知道的都说说。”
宋大道:“小人老家是山东曹县,好多乡民信教。听老人们说,这个八卦教兴起于明末清初,是一个叫李亭玉的折腾出来的。还有一说,是康熙初年,山东单县一个叫刘佐臣的创立的。哪个真哪个假也不知道,反正都讲什么弥勒再生、救人脱离苦海的鬼话,他们每年五次上供、每天三次烧香,拜太阳,念咒语,还有什么八字真言,小的也知道,叫‘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也不懂什么意思。最开始呢,这个教叫五荤道、收元教,也叫清水教,民间多称八卦教,叫法很乱。山东乡里人,小一半儿都信。这个教上头是教主,底下按卦象分为八个卦派,每个卦派还有什么卦长,向教徒收香火钱。小人离开家乡多年,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老爷问这个做什么?”乔陈如道:“没事,你下去罢。”
陶铭心叹道:“真是瓦釜雷鸣!儒教式微,这些邪教便猖狂了。”乔陈如恨道:“前阵子和官场上的朋友闲话,说八卦教在山东、河南一带装神弄鬼,聚敛民财,无所不为。弄来了钱,就招募教众,打造兵器,对抗朝廷,和其他邪教一样,也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他们留下这个卦象,是告诉苏州人,八卦教来江南了。”说着,乔陈如又揣摩上了:“可是,明夷的寓意是明入地中,他们反清复明的,怎么用了这么不吉利的一个卦?”
这话提醒了陶铭心,他又将那张纸掉换了个儿:“这卦上下颠倒覆过来,明夷卦就成了晋卦。晋卦,彖辞说,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乔陈如击掌道:“原来如此!彻底解了!他们摆的卦不是明夷,而是晋卦,是宣扬大明将出!”他重重冷笑一声,“一帮刁恶狗贼!痴心妄想!”
陶铭心听说八卦教是反清复明的,内心有些波动。他是大明遗老之后,知道大清对中国犯下的罪恶,复明,也是他心底最深远的愿望。这帮八卦教教徒杀人夺财,若是为了反清的大业,似乎也没那么可恶。
“先生觉得呢?”乔陈如打断陶铭心的胡思乱想。“哦?什么?”他问。乔陈如笑道:“我是问先生对这帮恶贼怎么看,对国朝怎么看。”陶铭心听这话问得重大,也圆滑起来:“这帮人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杀官兵,抢官银,在什么时候都是大罪。”乔陈如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笑道:“今日多亏了先生,若非先生高才,这哑谜就解不开了。只是啊,猜破了这谜底,我反而不太开心。”
陶铭心问为何,乔陈如叹道:“知道是八卦教干的,这银子就万无可能追回来了。我并非心疼银子,只是——要是寻常江洋大盗抢了银子,花天酒地去,那倒没什么,可是八卦教得了银子,定然会用来造反。如此,我岂不是成了国朝的罪人了?”陶铭心没有接他的话,兀自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故意留个哑谜呢?”
乔陈如道:“很简单,他们这样做,一是为了挑衅官府;二是为了蛊惑百姓。跟陈胜吴广的篝火狐鸣是一个道理,造反前装神弄鬼的,怎么神秘怎么来,百姓多愚蠢,就信这种东西。所以,陶先生,此事不能对外说,若漏了风声,百姓传扬起来,就中了那些恶贼的下怀了。”
隔日一早,陶铭心在院子里做了套五禽操,出去例行散步。他习惯走到村南的城隍庙,绕两圈,再回来。家家门口都扫了地,泼了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头还插着香烛,迎接即将到来的迎神赛会。走到村南路口,发现西头好多人聚着,嘈嘈杂杂的,还有人痛哭。那边有个大粪坑,村民戏称为黄金坑,陶铭心嫌腌臜,轻易不往那边去的。有村民嚷着“死了人了”,都往那边跑,好奇心作祟,他也跟了过去。凑近了才知道,是住村北的一个叫张卯的木匠死了,家里去年请他打过一套板凳,手艺很说得过去。张卯的妻子张何氏在旁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婆娘受到感染,也抹起了眼泪。
张卯的尸体停在黄金坑旁边,全身上下都是屎尿、烂树叶,白色的蛆虫在鼻孔里钻来钻去,两眼还睁着,嘴里有几片鸡毛,臭味儿如波涛般汹涌而来,陶铭心使劲捂住嘴巴才没吐出来。最可怕的是胸前的伤口,一尺多长,极深,翻着白色的骨头和红色的血肉,很明显,这是一击致命。
一个汉子在旁激动地演说,每新来一拨看热闹的,他就复述一遍。原来他早上从这里路过,见黄金坑里漂着一截黑黑长长的东西,他以为是条大蛇,想捞起来弄一张蛇皮,用棍子一搅,吓了个半死,那竟是一条辫子。他赶紧叫了人,用挠钩把人拖上来,认得是本村的张卯,早死透了。很快,扈老三带着城里的仵作来了,看了看尸体,说至少泡了一天了。问张何氏,张何氏说她丈夫两天没回家了,还以为他在哪里做活儿——他们木匠经常在主顾家住下打器具。仵作弄了辆骡车,把尸体运去衙门细验。村民议论纷纷,劝着哭哑了的张何氏回家去了。
接连出现命案,陶铭心心里很不自在,给阿难和保禄讲课时也心不在焉,早早放了学。回到家,七娘说村中风言风语,说张何氏和老吴的儿子吴狗儿有奸情,之前有人撞到过他俩幽会。“吴狗儿发羊角风那天,还有人看到张何氏急得哭哩。”七娘补充说。由此揣测,张卯的死,很可能是张何氏和吴狗儿合伙谋杀。吴狗儿是出了名的地痞,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杀人,自然也不在话下。更要命的是,前天晚上,张家的邻居听到他两口子吵架,吵得挺厉害,这就更让村民怀疑了——早上张何氏哭丧,是猫哭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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