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陶铭心突然问:“你记不记得,咱们家在南京时,我不是卖了一个丫鬟么?叫什么菱儿花儿的,两眉中间有颗痣,长得伶伶俐俐的。”七娘笑道:“老爷怎么问起这个了?那孩子姓何,叫荷花,是太太给起的名字。老爷那时候脾气大,又爱干净,那孩子那天头一回来月事,弄脏了裙子,吓得直哭,老爷二话不说就把她给卖了。我记得太太为这事还跟老爷置气呢——问她做什么?”
陶铭心点头道:“对,叫荷花。早上我见到那个张何氏了,瞧着她很像那个丫头,两眉中间也有颗痣,又姓何,算着年纪也差不多。”七娘道:“两眉中间有痣的多着呢,也不好说就是一个人——是又怎样?这个张何氏是何家庄的,上头有个哥哥,也是木匠,她男人就是跟着她哥哥干活的。”说了一通,两人睡下。
张卯的案子一时难破,村民议论了几天,也就抛诸脑后了。到了三月三日,三棵柳村按旧俗办起迎神赛会。赛会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祭拜村口的那三棵大柳树。按村民的说法,这三棵柳树是三位神明的化身:左边的是元始天尊,中间的是玉皇大帝,右边的则是释迦牟尼。每年的迎神赛会,除了请神游行、唱戏,还要一齐跪拜这三棵神柳。树干上裹着大红绸子,柳条上系满彩线,披红挂绿打扮得跟新媳妇似的,大大小小的香炉围成一个大圆圈,里面堆着村民的供品,腾腾的烟笼罩着柔柔的枝条,也是一番盛景。
两年前陶铭心第一次参加赛会时,跟扈老三建议:“玉皇大帝和元始天尊都是道教的神仙,重复了,不如把玉皇大帝换成孔夫子,元始天尊和释迦牟尼分列左右,凑齐儒释道,这才对意思。”扈老三笑说:“相公自己跟村民们说吧,我管不了这事。”陶铭心不屑和村民打交道,只好按下了这个念头。
今年的赛会更加隆重,苏州城内和附近村乡的百姓都来凑热闹,戏班子在村口搭了台子唱《单刀会》,卖吃食玩意儿的小贩挑着担子高声叫卖,儿童们乱跑乱撞,年轻的男女偷偷摸摸地拉手掐腰,乞丐偷供品,泼皮寻衅打架,老叟老太们只顾磕头拜神,熙熙攘攘,攘攘熙熙,踩得树周围的黄土夯夯实实的,竟发起了亮。
陶铭心给阿难和保禄放了假,今天可以自在一天。自从有了保禄伴读,阿难心情大好,两人脾气相投,天天腻在一起,以兄弟相称。这天吃过早饭,管家给阿难送了一袋碎银子:“老爷给大爷的,让大爷今天出去逛,喜欢什么买什么。”阿难大喜,要拉保禄出去玩,保禄不愿意:“你自己去罢,我懒得动。”阿难心思聪明,知道保禄是怕遭人嘲笑——他是西洋人的长相,金发碧眼的,和这里的人差异明显,走到哪里都招人围观,对着他指指点点。阿难拍着胸脯道:“在家要憋死了!咱们去热闹热闹,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经不住阿难缠,保禄只好答应了。两人来到街上,看百姓抬着一只竹子编的长龙绕村游行,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后面跟着土地神——一尊泥巴塑的干巴巴的小老头儿,百姓们跳来跳去,祈祷全村百姓身体安康。两人看了会儿众人祭拜三棵神柳,遇到陶铭心一家,和陶家三个女儿玩了会儿,又觉得无聊,到处瞎转,买了些芝麻糖,跑去西边看唱戏了。
这里不少孩童,见到保禄,轰地炸了窝,将他团团围住,看耍猴一样瞅着他。这个捅他屁股一下,那个揪他头发一下,做鬼脸骂道:“红毛鬼子又来了!”“他是黄毛,叫他黄毛怪!”有的要上去扒保禄的裤子:“敢不敢打赌!他们洋鬼子没有鸡巴,用肚脐眼儿撒尿!”保禄又气又羞,握着拳头到处抡,找阿难,却没了影子,想逃,也逃不掉,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阿难舞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冲了过来,嘴里大骂:“我×你们娘的×!”劈头盖脸地用竹竿一阵乱打,孩童们抱头鼠窜,有两个年纪大的抄起木棍反攻,阿难打折了竹竿,随手捡了块石头,砸破了一个大孩子的额头:“小×养的畜生!欺负到你乔爷头上了!”大人们本来乐得瞧孩童们欺负保禄,见乔陈如的公子动了手,都上来三拳两脚地打那些村童:“瞎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又给阿难拍尘土、抻衣服,“乔少爷不要和这些泥腿子一般见识,脏了自己的手。”
脑袋被打破的大孩子,就是老吴头的儿子吴狗儿,他是远近有名的泼皮,最是好勇斗狠,吃了阿难的亏,先是骂:“你和洋崽子×屁股!”阿难也回骂:“关你鸡巴事,你就是我×出来的哩,好儿子,回去找你娘吃奶去!”吴狗儿嘴笨,骂不过阿难,气冲冲地到处找兵器要打回去。大人们看他急了眼,纷纷劝他,也有好事的故意激他:“狗儿,你平时跟别人横一横就算了,乔大公子是你惹得起的?”狗儿听了这话更气了,要回家拿刀来报仇,想砍死阿难,然后逃亡到江西,他有个娘舅在那里做米商。一边筹划,一边捂着头上的伤口疾跑,一不小心撞了个人,抬头一看,是扈老三。扈老三看簇新的袍子当胸沾了血,骂道:“急着投胎呢!”一巴掌打得吴狗儿在地上滚了两圈。
吴狗儿自知打不过扈老三,忍着气爬起来,也不耐烦回自己家了,就近跑进了一户人家,偏巧是刚死了丈夫的张何氏家。狗儿冲去厨房里找菜刀,恰碰上张何氏在切菜煮饭,她见到狗儿一脸血地进来,吓得乱叫。狗儿上来抢菜刀,张何氏哪敢松手,惹急了狗儿,把张何氏揪小鸡儿一样摔在地上,夺了刀就跑,走得太急,绊在了门槛上,扑通栽倒在地,菜刀飞出去老远。等爬起来,狗儿突然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再次栽倒,全身抽搐了几下,从七窍里流出黑血来,腿一蹬,呜呼死了。
张何氏吓得没了魂儿,号啕大哭,惊动了邻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赛会也不看了,都来张家看死人。老吴夫妇也从街上赶了过来,见儿子死了,以为是张何氏打杀的,鬼哭狼号地要和她拼命。张何氏哭着解释原委,老吴夫妇根本不听,村民也说:“青天白日的,他怎么来你家?还死在了你家院子里,这里头必有隐情。”更有刻薄的说:“看来传言没错了,你和狗儿肯定有点子什么。真是没天理了,你丈夫前脚儿刚死,后脚儿就招汉子来家,不怕遭报应!”张何氏辩解了几句,急得昏死过去。
扈老三也来了,心里慌张,打狗儿的那只手也隐隐疼了起来,问了一番,得知狗儿与张何氏冲突,不知怎么的,狗儿便死了。老吴头痛哭道:“三爷,您老可得为我做主!我就这一个儿子,这个狐狸精——”他指着昏倒的张何氏,“杀死了我儿子!”扈老三挠头道:“你儿子胳膊比她的腿还粗哩,她软绵绵的一个娘们家,怎么可能打死你儿子?”这时,一个狗儿的玩伴跳出来叫道:“是乔阿难打杀的!头上那伤才是致死的!”
扈老三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城中叫了县里的仵作过来。仵作查验了尸体,说头上的伤口不至于死,身上也无其他外伤,问狗儿可有什么疾病。一个邻居道:“前阵子狗儿被鬼孩子上身了,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那仵作点头道:“是了,鬼上身,最伤元气,他今天又气血大动,活活给急死了。”
老吴婆娘指着他大骂:“什么狗屁话!哪有活活急死的人!我家狗儿之前也不是中邪,是羊角风!刚有人说了,乔陈如的儿子和狗儿打架,砸破了他的头,加上这个骚寡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儿弄死了!你衙门里的人,最爱财主,定是收了乔陈如的好处,在这里打马虎眼!别以为我们穷人家好欺负,这事不能这么完,你先抓起来这个寡妇,再去抓乔阿难,我要他俩偿命!”
仵作怒道:“你这婆娘,怎么信口胡言!你儿子刚死了多大工夫儿?老子从城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来得及收谁的好处?你敢在衙门这么乱说,不拿拶子拶断你的手指头!臭婆娘,给你脸了!”扈老三劝着送他去了,又让人把张何氏抬到衙门收监,等待断案。
阿难听说狗儿暴死,吓得浑身冰冷,躲在家里发呆。保禄知道他为自己出头才惹下祸,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住安慰他。阿难紧张得一杯杯喝茶,全身都汗透了。下午,乔陈如进来,问了一番早上的事,保禄代为详细地说了。乔陈如啐了阿难一口:“瞧你这点出息!多大点事,吓成这样?你是死了老子吗?怕没人给你撑腰不成?给我打起精神来!”阿难哭丧着脸:“爹,真是我杀的他吗?”乔陈如冷笑道:“是又怎样?一条狗而已,死不足惜。”
老吴家向县衙门告了状,说狗儿是阿难和张何氏先后殴打致死,要他俩抵命。知县甚至都没传唤阿难,只根据仵作的证词,说狗儿死于“气血大崩”,阿难与之斗殴,虽非致死,也有激怒之责,判乔家出银三百两,葬送狗儿,抚恤双亲。至于张何氏,并无证据证明她和狗儿之死有关,也释放宁家。老吴婆娘不服,要继续告,被一顿板子打出来了。
阿难得知狗儿的官司已了,放松了一些,但心中深深愧疚,觉得狗儿的死和自己大有关联,哭了几次,又连连梦魇,梦见狗儿满身是血地来索命,日惊夜惧,很快病倒了。乔陈如请了城里的薛神医住在家中,寸步不离地照料。不巧阿难母亲也病着,动不得身,只能每天派人来询问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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