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了汤普照好久,乔陈如才和他搭话。汤普照来中国已十余年,先在两广、福建那边传了几年教,又去了杭州、南京、北京等地,去年才来苏州。他和乔陈如是在织造府的元宵节宴会上认识的,此次来访,是想求乔陈如向江苏巡抚说情,允许他开设教堂,公开传教:“我本想借行医来传教,但如今苏州百姓都认定我是西洋郎中,不知道我是传教士,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乔陈如眯着眼睛想了想,缓缓道:“汤兄,我不妨直说,自从康熙末年禁教,雍正爷、当今万岁,对西洋教都不大喜欢。不要说西洋教,连我们中国的教,除了佛和道,万岁爷也恨得牙痒痒。即便我说得动巡抚大人,巡抚大人也不敢让你传,若让上面知道了,万岁爷龙颜一怒,巡抚大人的性命也难保。”
陶铭心插话道:“汤先生,如今的形势不比从前了。陶某听说过,康熙初年允许你们自由传教,可惜贵教不允许中国人拜祖宗、拜孔子,闹得很不好看。现如今,除了在宫中供奉的,今上恨不得将所有洋人都赶出中国去。先生就安心做个好医生,也是一件大功德。”汤普照苦笑道:“我要行医,何必万里迢迢来中国呢?哪里没有病人呢?我就是为了将天主的恩德传到中国来,救这里的穷苦百姓。”
乔陈如正色道:“汤兄,这话可差了,我们中国的百姓哪里穷苦了?需要你们来救?”他转头问陶铭心:“陶先生说说,咱们大清国需要洋人来救么?”陶铭心微笑不语。又问任弗届,任弗届阴阳怪气地:“当然需要,咱们疆域太广大,物产太丰饶,皇上太圣明,百姓太富足,洋人不来救的话,全都乐呵死了!”
乔陈如大笑,举手不让汤普照辩解,继续说:“汤兄若会行医懂天文历法,我可以举荐老兄去北京,在太医院、钦天监任个职,讨万岁爷欢喜了,兴许会让你们传教。全天下,只有万岁爷说话顶事儿,别的官,任你多大,都只是奴才,听令办事儿。”
任弗届噌的一下站起来,把小辫子往背后一甩,因为胳膊骤然抬起,一股狐臭轰地袭散开来,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打得余人猛地往后一仰。他喷着唾沫星子道:“要我说,西洋的玩意儿全是狗臭屁!我中国文物制度传承几千年,尽善尽美,至深至大,用得着你们红毛子天主来指手画脚?高兴了,让你们受一些恩泽;不高兴了,一顿大板子,滚回山洞里茹毛饮血去!”
乔陈如大为震惊,连忙打圆场:“任先生不是要去赶船么?”让仆人取来五十两银子,“乔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任弗届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褡裢,抖搂开了,将银子哗啦啦倒进去,往肩上一甩,一拱手:“多谢乔老爷,就此别过!”瞪了汤普照一眼,恨恨地去了,乔陈如跟在后面送。
陶铭心拍拍汤普照的胳膊:“汤先生不要介意,那人是条老疯狗。”汤普照笑道:“不要紧,我听过更难听的。”乔陈如回来坐定,连连摇头:“老任今天怎么了,这样荒唐。”也安慰了汤普照几句。汤普照垂着头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四书五经我也研读过,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警诫,我看并不如天主的宣示深刻动人。贵国的读书人都被这些经典框住了,精神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不让我们的教义流行起来,给这潭里来些活水。”
陶铭心刚才还对汤普照有些同情,听到他这番话,立刻红了脸:“汤先生,我不知道你跟谁学的四书五经,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警诫?要这么着,孔孟的书还不如街头叫花子唱的莲花落来得有用。诚然,你说一潭死水,是有些,那是因为科考风气,真正有风骨的中国士人你还没见过,他们可不是死水,他们的精神如洪流,如海浪,一刻也不曾死气沉沉!”乔陈如拍手笑道:“陶先生这番宏论,可谓精当!”
这时,阿难跑上来:“爹,祗园寺的月清大和尚来了。”乔陈如连忙起身:“两位稍待,我去迎客。”留下陶铭心和汤普照,颇有些尴尬地对坐。静了会儿,汤普照轻声道:“我自学的四书,用的利玛窦翻译的本子。”陶铭心摇头笑叹:“看翻译的本子?怪不得。”汤普照搓搓手:“古文过于艰深,我学力还不济。”
乔陈如和月清和尚进来,互相介绍了。月清长得高壮雄健,五官也挺括,眼大鼻子大,笑起来,牙齿也大,如驴马的,一颗顶别人两三颗。陶铭心见过他几次,他住持的祗园寺在藏鼎山脚下,离此十来里路,偶尔来乔宅做客。月清跟汤普照客气了几句,冷不丁地道:“听说,汤先生在城里常和僧道辩论,说我们佛教是掩耳盗铃之法,今日遇到,正好请教,佛教到底怎样一个掩耳盗铃法?”陶铭心暗笑,汤普照今天不顺,先被任弗届辱骂,再被自己戗,眼下又被和尚缠上。
汤普照到底是西洋人,自小受过辩论的教育,不顾人情世故这一套,直接道:“贵教说世间万物都是虚伪幻象,这么着,何必努力做事业?反正最后都是个虚无。又何必思索?反正连自己都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教人行善是没错,但什么宗教不教人行善呢?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一面是虚无八苦,一面又劝人布施,可不是掩耳盗铃么?”月清冷笑道:“我先不反驳,先生且说说你们的西洋教高明在何处?”
“我们的天主派下他的儿子耶稣来到人间,无条件地爱,无条件地原谅,任何恶人,不管会不会放下屠刀,都会得到天主的慈爱,不分等级,不分国界。这是真正教人奉献的教法,要人拿出最热情的爱对待别人,而不是将别人的爱拿过来受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天下的信仰者都是一家。”
“听着倒也不错。”月清笑着点头,“只是,为何不信你们的教,以后就会入地狱呢?”他看看陶铭心,接着说:“陶先生这样的儒士,我这样的和尚,不管生前再怎么做好事,只要不信你们的天主,死后就得在地狱受苦哩!这教义,可太霸道了些。”汤普照道:“不信天主,宛如山谷中迷途的羔羊,没有牧羊人,能去往哪里呢?不信天主而做的好事,也是瞎子聋子做的好事,很可能有私欲,好事也变成坏事,必须要在天主的引领下前进,才能见到光明。所以不信天主,到底会下地狱,信天主,才会升上天堂。”
陶铭心平静地问:“如此,我有一点不明白:孔孟的时候,贵教可有了?孔孟不知道天主,自然也不信天主,那他们如今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月清笑道:“是了,我们释迦牟尼老祖,又在哪里?”
汤普照铁青着脸不说话了,他想说,但不敢说,说出来,不仅在乔陈如家待不下去,在苏州、在中国,也难待下去了——历代传教士都遇到过这样的诘问,来中国前,耶稣会的教宗就叮嘱他,遇到这种问题,应对的办法只有一个:避而不答,这个没法答。
看汤普照词穷,月清得意地笑了,对乔陈如道:“今天找老檀越,还是刻经的事,经文我都注解好了,需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刻版,少不得还要老檀越操心。”乔陈如道:“好说,我明日就去城里办这事。”月清起身,对陶、汤拱拱手,飘然去了。
又聊了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啼哭,乔陈如不快道:“好端端的,家里谁在哭泣?好不丧气!”管家跑上来说:“是卖炭的老吴头,来咱们家求一两金子,我哪有金子给他,他就哭了起来。”乔陈如皱眉道:“他要金子做什么?叫他进来说。”
老吴头哭哭啼啼地进来,给乔陈如磕了头。乔陈如问:“你家断炊了?来找我打抽丰?”老吴头道:“回老爷,小人儿子一大早中了邪,挺在床上打摆子,吐白沫。请了罗道士来,说是给妖魔上了身,跳了神,施了法,还是不行,眼看就要死了。罗道士说得用一两金子,磨成粉,混着鸡血喝了才有救。小人家里哪来的金子,所以来老爷府上求。小人就这一个儿子,求老爷救命!”
乔陈如皱眉道:“你儿子病了,不找大夫,找罗光棍?金子我有,但听你说的,老罗明显是骗财了。”扭头问汤普照,“汤兄,你听着,这是个什么病症?”汤普照道:“光听没用,得看看才知道。”乔陈如问:“先生愿意帮他瞧瞧么?”汤普照点头:“当然。”乔陈如站起来:“老吴,你带路,我们去看看你儿子。”
陶铭心本欲告辞,却被阿难缠着一起去,众人跟着老吴头来到村东的家中。老吴的儿子躺在一张门板上,停在院子里,罗光棍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摇着铜铎,绕着他跳来跳去。老吴的亲邻紧张兮兮地看着,只听罗光棍嘴里唱道:“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神兵千万万,来降此坛中。敢有违令者,雷公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见老吴回来,罗光棍停下来问:“金子呢?”老吴头道:“罗道长先歇歇,让这位洋大夫看看。”罗光棍气急败坏,指着老吴头骂了几句,又啪地往汤普照脚下哕了口浓痰:“红毛儿×养的,有金刚钻么就揽瓷器活儿!”掇了条板凳,气鼓鼓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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