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铭心看他大方风流,便告了扰,来亭子里坐下,通了姓名。原来这公子是当今衍圣公孔昭焕的堂弟,名叫孔昭炼,算起来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陶铭心一听,立刻起身不敢同坐,阿难看老师起身,也不得不起来站在身后,孔昭炼劝了半日,两人方重新坐下。
得知陶铭心要去京城参加皇上的寿宴,孔昭炼冷笑道:“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古时候的明君不会庆祝生日,这个皇帝不光要庆祝,还要请全国的老人来庆祝,表面上是与民同乐,实则是劳民独乐!”陶铭心见他说话耿直,不禁笑了:“孔公子说的有理,不过皇上此举,也有个敬老的意思,请我们这种没用的老货去吃寿宴,也能教化风俗。”孔昭炼啐了一口:“圣人才能教化风俗,当今这皇帝,差得远哩!”他从腰间拿出折扇,打开扇了两下,清香四散,悠然道:“陶先生,你不觉得这天下,就好比是一只黄金马桶?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透亮。”
陶铭心和阿难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没承想遇到孔圣人的后人,更没承想这后人有一段愤世嫉俗的心肠,他刚才说皇上那几句,足够杀头了。他的话,陶铭心听着很受用,但毕竟初次见面,不好附和,只笑道:“公子的话,有些石破天惊了,恐怕有违中和正道。”
孔昭炼啪嗒一声合上扇子,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陶先生,乔公子,您二位看这疤,吓不吓人?我这个模样,还是个人么?”陶铭心见他主动说起来,问道:“公子这伤是怎么弄的?”孔昭炼轻轻摸了摸那条疤,如抚一条沉睡的蛇,怕唤醒了它跳起来咬人:“这又是一段故事了。”
七年前,乾隆二十七年,皇上第三次南巡,从杭州回銮京城时,专程来曲阜拜谒孔庙。乾隆之前便来过数次,和以往朝代的君主一样,对至圣先师尊崇备至,堂堂天子,除了天地祖宗,在孔圣人面前也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前来孔庙,乾隆都跪了,但七年前这次,不知怎么,乾隆不跪了。
那天大晴,孔庙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处熏着香,从门口到正殿铺着猩红大地毯。按礼仪,乾隆要步行进庙,走到大成殿中,跪拜圣人像。前面一截路还好,乾隆迈着方步,气宇轩昂,两侧跟着文武满汉众臣,衍圣公作为天下文臣之首,踏着小碎步紧跟在后面。皇帝跪拜时,他们也要跟着拜,口呼:大成至圣先师,千秋万岁皇上。
至少以前是要这么喊的,但这次没喊出来,因为乾隆走到大殿门口,突然停住了。他一只脚——记得好像是右脚,穿着粉底高靿明黄色盘龙刺绣长靴,踩在高高的朱漆门槛上,就是不跨过去,时间仿佛静止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如蜡像,如睡着了。身后的大臣们也愣住了,谁也不敢动弹,就这么待了足足一刻的工夫,还是衍圣公鼓起胆量走上前跪下,轻轻呼唤:“陛下?陛下?”
乾隆深吸了一口气,“哦”了一声,终于将右脚迈了过去,可能是定了太久麻了,脚着地的瞬间使不上劲,乾隆的左脚绊在门槛上,咕咚栽倒在地上。没等大惊的文臣武将上来扶,乾隆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爽朗大笑道:“拜早了。”他走到圣人像前,背着手,昂着头,盯了半晌,脑袋晃了几晃,怪模怪样地作了个揖,转身就走了。
群臣万分惊诧,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随皇上出了孔庙,回到本地的古泮池行宫。皇上说困倦,便就寝了。外面,大臣们早已乱成一锅粥:自汉代以降两千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国之君对孔圣人大不敬,简直不可思议。
皇上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随驾的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公推出两人——最受乾隆信赖的心腹满臣——阿桂,新晋国史馆总纂、乾隆最欣赏的汉臣之一——纪昀,让他们去探听皇上的意思。
陶铭心听到“纪昀”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当年旧友归八爷就是将倪瓒的美人图卖给了此人,才引发题诗一案,之后归八爷被杖杀、自己被判斩立决,都是这位纪昀经手办理的。早听说过此人的才名,但陶铭心对他心存鄙视:再有才学,也是老贼皇帝的走狗。
阿桂和纪昀晚间来到古泮池行宫,皇上兴致很高,和皇太后在庭院里喝酒赏月,命二人陪坐共乐。席散后,看皇上高兴,两位大臣小心翼翼地问了:“万岁爷今天早上为何不跪拜圣人?”皇上未怪罪他们,坦率地回答了,但还不如不回答——并非又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而是,他回答时说的满语。
皇上在宫里经常说满语,有时候在养心殿见臣下时也说,在承德避暑山庄、去木兰打猎时更是轻易不肯说汉语,大多时候说满语——皇上称之为清语,也说蒙古语,甚至还能和喇嘛讲几句藏语。总之,当两位大臣问皇上在大成殿为何不照旧例跪拜时,皇上用满语回答了一长串话。除了几个字眼儿,纪昀全然听不懂,满心想着皇上肯定要说一遍汉语给他听的,不过他也明白,皇上说满语,是摆明了有些话不想让他听懂。果然,皇上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让他二人退下了。
一是羞耻,二是愤怒,纪昀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想问阿桂,又开不得口——皇上都不想让他知道的,阿桂怎么敢说?强问,只会自取其辱。闷闷出了行宫,出乎他意料的是,阿桂竟然主动跟他说了:“皇上说,今天进殿时,看着圣人的像,突然不满起来,不满什么呢?皇上不满孔圣人太儒雅了,穿着大衣裳,端着圭,那圭跟戒尺一样,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这模样当然没错,但不够,缺什么?缺的就是古往今来汉人没有的那股子勇猛劲儿。孔子自然是圣人,但圣人能化天下而不能平天下,平天下靠什么?靠武勇之道。所以呀,皇上想着,给圣人像加个底座儿,弄一匹战马,如此,文武双全,天下永治。”
纪昀紧皱眉头:“皇上在那里静默了那许久,就是揣摩这些?”阿桂点头。纪昀苦笑道:“国朝文治武功最盛者,当数康熙爷,这是皇上也承认的。康熙爷将孔圣人奉若神明,今上是最讲究孝道的,如此评点圣人,岂非不妥?”阿桂微笑道:“康熙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孔夫子,是不是心口如一,咱们也不好说。”纪昀问:“即便想给圣人加一匹战马,那为何不行跪拜的大礼?”阿桂道:“皇上并没解释这一点,我想,皇上就是不肯拜而已。”纪昀犯了难:“实录要怎么写今天的事?皇上难道不顾忌后人的看法?”
阿桂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国史馆,不能写今天这件事——纪大人,你要记着,史官也是皇上的官。”纪昀又问:“那么,下官如何跟衍圣公交代?今天的事,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孔家,两千年来,没有皇帝这么行事的。皇上的话,要原封不动地转告孔大人吗?”阿桂捋捋胡子:“依我,不要实说。只说皇上近日疲倦,为了祭孔多日竭诚斋戒,本来龙体欠安,今天着了风,所以在殿上有些恍惚,就这么遮掩过去罢。”
纪昀连夜去孔府见了衍圣公孔昭焕,后者正惴惴不安地在堂上等着,陪伴的还有另几位汉族文官,纪昀按皇上龙体欠安的口辞解释了一番,孔家方才放了心,几个汉臣铁青着脸不说话。孔昭焕不住地擦汗:“若是这样,便是我家侥幸了。万岁爷为了斋戒,坏了龙体,让我们家如何担待得起,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请安。”
在场的文官、孔家人都信了,只有一个人不信。“就是我。”孔昭炼轻蔑地笑道,“我堂兄是个窝囊的人,皇上对圣人不敬,他不恨皇上,却担心自己的安危。谁让他是族长,谁让他袭了衍圣公的爵位呢?可我知道,什么龙体欠安的话纯是狗屁!”等众人散了,孔昭炼私下去找纪昀,叩问原委,纪昀也是一时不平,将实情一股脑全告诉他了。
不用说,孔昭炼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连弑君的念头都冒了出来,痛骂:“妄自尊大的狗皇帝,竟然傲慢到这个地步,要给圣人添战马!凭你是谁,也大不过我祖宗!如此侮辱孔家,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神人同诛!”他翻来覆去一晚上,盘算着如何报复皇帝。
清晨,孔昭焕带领孔家成男去行宫给皇上请安,孔昭炼决定豁出去——弑君就算了,自己没那本事,也会连累族人,但当面斥责乾隆几句总是可以的——任何皇帝在孔家面前都不能放肆。
不知乾隆在行宫里忙什么,孔家众人在外面直直跪到了巳时,膝盖将碎时,才有太监掀起帘子请众人进去。跪久了,一时间站不起来,小太监上来,一人搀一个,进了殿内,皇帝正在一张大榻上和阿桂下围棋。
孔昭焕上前请安,皇帝说了几句客气话,又解释昨天身体不适云云,孔昭焕感激涕零,恳请皇上以金体为重。孔昭炼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也上前跪下:“请皇上再去孔庙祭祀,完成大礼。”乾隆举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子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叫什么?”
孔昭炼报了名字,着重说:“圣人第七十代孙。”乾隆点头道:“孔家成男中,朕看你最健壮,长得也俊秀,敢是个文武全才?”孔昭炼道:“臣不才,书读过些,拳脚也学了几套。”乾隆笑道:“好呀!有出息!文才不必考了,你们孔家的孩子不可能差的,今日天气好,朕高兴,就考考你武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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