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这才看清那犯人的模样,头发灰白,胡子蓬乱,身子不高,瘦得皮包骨头,衣衫褴褛,脸上黑黢黢、脏兮兮的一道道泥巴,眉目之间觉得有些眼熟,不过这个岁数的人,只要留着胡子,长得都差不多。
犯人吃完了,往地上啪啪吐了两口浓痰:“娘的,让人干眼馋,给两口酒喝!”两个公差骂道:“喝你妈的驴奶去!你下午在河里没喝饱么!要不是你死了得连累我们哥俩,谁稀罕救你!吃饱了就挺在地上睡,老老实实到了京城,我们顺利交了差,到时候给你买一坛子好酒,留着刑场上喝。”
那犯人冷笑道:“刑场上喝?呵,这次去了,还不定谁有罪呢!我好言劝你们,对爷爷好一点,这人的命运啊,朝夕可改!万一爷们儿我翻了案,春风得意起来,你俩岂不是要吃大亏?不如现在咱们彼此和气,将来都有个退路。”那公差一碗酒泼在他脸上:“狗杂种,瞧瞧你的狗样子!还翻案!这天地翻过来,你也翻不了案!”
这犯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在三棵柳村听过,莫非是个同乡?阿难正想着,陶铭心在后面低声道:“是罗光棍,他怎么在这里?”阿难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对,就是他,他犯了什么罪?先生,咱们可要打听打听?”陶铭心摆摆手:“不要多管闲事,罗光棍是个难缠的无赖。”
两个公差举着灯进来,见有两个人睡在一侧,骂了几句,脱了靴子上炕,将罗光棍的脚铐锁在大门上,又扔给他一卷席子:“大夏天的,你就在地上睡,才凉快。”罗光棍抱怨了几句,只得躺下睡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外面又嘈杂起来,听起来足有几十个人,无数火把照得窗外亮堂堂的,这些人吆五喝六地,也不敲门,一拥而上将两扇门撞开,大喊:“都抓起来!”大眼夫妇赶出来看,被打翻在地,用脚踩着。这边,一众官兵冲进来,将炕上、地下的五人都拖了出来,用铁链锁起。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公差连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拿出押解犯人的公文,官兵看了,放了他们三个,两个公差牵着罗光棍慌里慌张地去了。陶铭心缓过神来,摸出巡抚盖印的公文:“我受邀去京城参加皇上的寿宴,这是我的学生,路上照顾我的。”为首的看了公文,对他拱拱手:“得罪!陶老爷担待!”大手一挥,将他师生二人也放了,只剩下大眼夫妇,还在地上哀号。陶铭心看他们可怜,问了句:“官爷,这是为什么事?”为首的道:“反贼!这两口子!”
大眼高喊冤枉:“俺们做小买卖的,哪里是反贼!反啥呀!贼啥啊!”官兵骂道:“前几天有一帮八卦教的反贼在你这儿打尖儿,有人瞧见你们一桌子喝酒,称兄道弟的,这不是反贼是什么?皇上新下的谕旨,与反贼同桌同席的,都算反贼!”
陶铭心皱眉道:“这是哪门子谕旨?怎么会有这样的谕旨?”为首的烦了:“这里没您老的事!赶紧走开,您老不是要参加皇上的宴会么,留着不懂的,当面问皇上去!”说完,将大眼夫妇拖走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失手,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掉了,烧着了墙根的稻草,很快,大火腾起来,烧得这所村店如地狱一般。
官兵来去不过一碗茶的工夫,陶铭心和阿难仿佛经历了一场乱梦,站在火房子前迷迷瞪瞪地,火越来越大,脸上被火苗烤得生疼,才反应过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河边。船家正到处寻找,见到二人激动坏了:“老远就看到着火了,还说两位爷在那儿呢!”
一夜折腾得疲惫,等醒来时,船行了好远,已经中午了。四下风光旖旎,绿树倒映在清透的河水中,树影和水下的荇叶搅成一团,大小胖瘦的鱼不知道是游在水草里,还是游在树上。日头不太辣,照在身上微微暖。船家煮了鱼汤,鲜滑爽口,泡着米饭吃了,师徒两人心情都放松了许多,昨晚的事似乎真的是一场梦了。
走了几日,到了济宁地面,船家说前方运河有淤泥,行不得了,两人只好下船走旱路。走了半日,发现路上多是惊惶逃难的百姓,一打听,才知道前方有八卦教造反,和官兵打了好几天了,难民劝陶铭心绕路北上。
无法,师生二人只好往东北到曲阜,这里平安无事。休整一晚,陶铭心起了个大早,要去曲阜孔庙祭拜圣人,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夙愿。上次送素云去济南,本想去的,遇到刘稻子等人打劫,心情不畅,返程时又生了病,再次错过,趁着此次机会,必须要遂个愿。
他对阿难说:“圣人的学问,现在已经没人讲了。圣人的学问是什么?就是三个字:做圣人。时文是八股,八股是代圣人说话,可惜,都不知道怎么做圣人,又怎么代圣人说话?有些人不懂人人可以做圣人,妄自菲薄,埋没了天性里的那点光,一辈子庸庸碌碌,和牛马有什么分别?”阿难有些困惑:“先生,我从小在家里看那些小厮、丫鬟,还有浆洗衣服的、看大门的、浇菜园子的,这些所谓下人,一个个也不读书,认字的都不多,只要工钱按月放,主子不严酷,他们活得也挺开心,为人也挺善良,他们哪懂什么圣人贤人,难道他们活这一辈子就不值一提吗?”
陶铭心摇了摇头:“阿难,你要知道,所谓的下人不是说他的身份低贱、营生低贱,是他的心思低贱——除了吃喝拉撒睡,别的一概无所追求,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做什么忠臣良将?民族有难,国家有难,能指望他们力挽狂澜么?他们呀,有奶便是娘,不正是和畜生一般?”
阿难并不同意他先生的看法。他虽是富家出身,但从小被父亲逼着念佛抄经,也有一副慈悲心肠,他觉得陶先生对那些“低贱之人”过于苛责了——谁说没读过书的、不知道圣人学问的,就不值得活在世上?小说中常有一句俗话: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陶先生以为读书人知道廉耻大义,是天下的脊梁,岂不知正因为他们知道各种大道理,所以才能圆滑地粉饰自己的无耻行径。
阿难随陶铭心读过几年书,知道他对前朝灭亡的事激愤颇深,将天下崩溃的原因归结为“道德人心”四个字,眼中只有几个气节慷慨的遗民,看不起那些归降清廷的顺民,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大明的朝廷,和以往、现在的朝廷一样,都是读书人把持的。大明亡就亡在他们读书人手里,跟下面的百姓关系不大。——这些想法,他不敢和陶铭心说,也不大想说。
陶铭心算着日子,到曲阜正好是月底,早两日就断了荤酒,沐浴了,在旅店休息一晚,初一这天天刚刚亮就来到孔庙。今天有月朔行香的祭礼,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大成殿外等着了。陶铭心想,此地果然是圣人故里,逢着祭祀都来瞻仰,谁知听旁人聊天才知道,他们是来等着分东西的——祭祀结束后,衍圣公会派人施舍一些祭品和钱粮。陶铭心有些懊恼——孔庙怎么像和尚庙了。
衍圣公的家族主持了祭祀,陶铭心、阿难和一众百姓只能远远地看。陶铭心默默念着什么,浑身微微颤抖,眼角含泪,惹得阿难偷偷笑。祭祀完毕,果然分了些猪肉、馒头,还有几盘铜钱,也允许百姓进大成殿礼拜。
孔圣人头戴十二旒冠冕,穿十二章服,手持镇圭,面南静坐;颜回、孔伋,曾参、孟子,分侍东西两侧;此外还有十二圣贤像,将大殿挤得满满的;各样精致的青铜、玉石礼器摆满供桌。陶铭心庄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阿难也依样画葫芦地拜了。
出了大成殿,两人参观了东庑的碑刻,逛了杏林,陶铭心流连忘返,摸着大杏树,对阿难念叨:“还记得呢,我十三岁那年,孔庙遭了雷火,说是烧毁了好多殿堂。消息传到南京,学政里组织募捐,我是生员,先父为我捐了八百两,南京秀才里第一。现在回想起来,还颇为得意,你先生也为圣人贡献过哩。”
两人穿过奎文阁,在御碑亭里转了转,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拐出来,曲折乱走,看到一道绿油油爬满藤蔓的矮墙,有一个单扇木门。推开了,迎面看到一方极大的花圃,和一泊漾漾的池塘。又走了一截,看到塘边有一座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位白衣少年,正拿着一卷书在看。陶铭心不想打扰,拉着阿难从小路绕去,却被那少年发现了:“你们是谁?怎么擅闯孔府花园?”
躲不过,陶铭心和阿难只得走上前来,看清楚了少年的脸,吓了一跳——本来很英俊白嫩的脸上有一道瘆人的伤疤,寸把宽,拃来长,从右眼角划到嘴角,连带着眼角也往下坠,显得那条伤疤像是一把凿子,鬼模鬼样的;可另一半脸却极雅丽,白腻腻得发光,简直如女孩子般。看穿着打扮,显然是一位贵公子,应当是孔家的后辈了。
陶铭心赶紧低头施礼:“公子恕罪,在碑林那里迷了路,左转右转,不期来到贵府禁地,请公子指明出去的路径,我们即刻便去。”那少年看陶铭心师徒是读书人举止,笑道:“碑林那里是容易迷路的,我看二位都不是俗人,这日头也大,何不来亭子上坐坐,纳纳凉,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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