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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 [出版] (周游)


  之前患风寒,乔陈如替他请了城里有名的薛神医,循着住址,陶铭心来到饮马桥东边第二家,上前敲门。一个小厮开了门:“我们爷出去看病了。”陶铭心问:“几时回来?”小厮道:“知府老爷的小儿子出天花,日夜在那儿守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陶铭心叹道:“这可怎么好,我也急。”小厮问:“先生家人是什么病?”陶铭心道:“足疾。”小厮指着西北方:“您去桂和坊,那有个红毛子郎中,老爷说过,那红毛子治跌打损伤也说得过去。”
  素云不是跌打损伤,但无法,别的大夫也不认得,总不能找街上的游方郎中。来到桂和坊,也不用打听,前面闹成一团的就是了:十来个百姓把一个红头发的西洋人围在中间,一个麻子脸扯住西洋人的衣领子,污言秽语骂个不停,西洋人脸上挂着伤,明显挨了老拳。
  有好心的上来劝架,那麻子脸情绪激动,竟哭了起来:“饶不得他!这个红毛淫贼占我老婆便宜!什么都看了!打死他,我偿命!”原来,他老婆昨晚生产,他跑出去找接生婆。接生婆来了,说他女人怀的是脚踏莲花捧心胎,生不下来的,连试也不敢试。接连找了好几个接生婆,都这么说。眼看老婆要死了,他跑去城隍庙烧香,家里的一个小丫头不知道听谁说的,便找来这个洋大夫。洋大夫在这女人两腿间忙活了一番,竟然把孩子接下来了——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等他回来,洋人已经去了,他得知洋人看了他老婆的身子,当场气得昏死过去。大早上,就来找洋人算账,非要杀死他。有人劝他:“再怎么说,这洋人也救了你老婆的命,又给你接下来一个儿子,就算了罢!”麻子脸哭道:“我宁肯老婆死了,不要儿子了,也受不了这委屈!自己女人身子给男人看了,还是个洋人,谁能咽下这口气?你们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陶铭心冷眼瞧那洋人,闭着眼一言不发,任凭麻子脸打骂。他想劝解也不知道如何说,洋人救人是善事没错,可看了人家女人的身子确实很不妥当——哪有男人接生的呢?这些洋人果然是教化未开的野蛮人,全然不懂男女大防的道理。
  正僵着,一顶轿子停在路边,从轿子里出来一个粗壮的妇人,怀里抱着婴儿,指着麻子脸骂道:“杀千刀的畜生!这洋先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你怎么打人家?”那麻子脸啐道:“臭娘们,你还有脸说?我没脸见人了!”那妇人一步踏上前,啪啪打了丈夫几个耳光:“狗畜生,翻天了!”那麻子脸明显是惧内的,敢怒不敢言,手上也松开了,攥着拳头生闷气,看得众人一个个都笑了。那妇人对洋人欠身道:“要不是你老昨晚相救,我这会儿已经在棺材里了。我男人是个粗人,你老别介意。”那洋人展展衣服,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没事的,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那妇人揪着丈夫耳朵又骂:“是你老婆的命重要还是你的脸重要?想让我死,我偏不死!”麻子脸一个劲儿地求饶,劝她消气,还没出月子,赶紧回家歇息。闹腾一场,众人嘻嘻哈哈一阵,也就散了。
  陶铭心想起正事,上前行了礼:“先生可会瞧足疾?”那西洋人正在用帕子擦脸上的伤,点头道:“会瞧,但我有事要出门,明天再来罢。”一个仆人上前道:“汤老师,骡子备好了,可以走了。”陶铭心想起什么,笑问:“先生可是姓汤讳普照?这是要去三棵柳村见乔陈如老爷?”
  汤普照惊讶道:“咦?先生怎么知道?”陶铭心报了名字:“在乔老爷家做西宾的。”汤普照赶紧扑扑衣服,恭敬地作揖:“原来是陶先生,久仰!早听说三棵柳村有位陶大名士,学问渊深,无心功名,不想在这里遇到了!”陶铭心笑道:“我哪里是名士,一个穷秀才罢了。”汤普照又问谁患了足疾,陶铭心说了,两人一起回三棵柳村。
  进了院中,坐南一排水磨灰瓦房,西手两间草顶厢房,素雅洁净。地上一条青石板路,墁在青苔里,青苔似流水般连到墙角处的一方小花圃,花圃中一块小巧的太湖石,几株耐寒的花草爬在上头,还有些生气。厢房前一桩大葡萄架,葡萄藤又粗又大,七娘正在底下晾衣服,见来了个红头发洋人,吓得叫了一声,躲进了厨房。陶铭心带他进了厢房,三个女儿看他红发碧眼的,捂着嘴乱笑。青凤指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猴子,大猴子。”陶铭心连忙喝止了,尴尬赔罪。
  汤普照笑道:“令爱没说错,我确实像猴子。”说完对青凤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笑。汤普照要解开素云的裹脚布看伤,陶铭心道:“汤先生,不能隔着袜子看吗?”汤普照笑道:“老先生说笑了,隔着袜子怎么看?”素云低头红了脸。陶铭心又道:“就跟治跌打损伤一样,稍微捏捏,也能断个所以然罢?或者,只看脚底板?”
  汤普照微笑道:“老先生,贵国的规矩我不是不知道,但令千金还没出嫁,我又是个传教士——相当于和尚的,这又是治病,看看令千金的尊足,怕也不妨?”陶铭心还在犹豫,素云道:“爹,就让他看吧。”陶铭心勉强答应了。看了素云的脚,汤普照皱紧眉头:“再晚两天,就没得救了,快打一盆热水来。”陶铭心忙让珠儿去打水。汤普照打开随身带来的木箱,里面两排整整齐齐样式各异的小刀子,取出一把,用药水擦了,对素云道:“好姑娘,别怕,蚂蚁咬两下那么疼。”素云咬牙点点头。
  汤普照在膝盖上垫了块厚布,把素云的脚放在上面,各处揉了揉,用小刀子在脚背上轻轻一划,大片黄色的脓水淌了下来。割了七八刀,把两只脚的脓血都放干净了,又往水里倒了瓶粉末,要为素云洗脚。陶铭心忙制止了,唤来珠儿,给素云洗了。汤普照又上了药粉,用带来的干净布条缠了缠,笑道:“七八天就能好,只是,这骨头都变形了,不要再裹了罢。”陶铭心感激不尽,拿出银子做病金。汤普照坚辞不受:“陶先生,就当欠我个人情,以后也帮我好了。”陶铭心见他是爽直的人,也不坚持,留他在家吃午饭:“吃了饭,咱们一起去乔老爷宅上。”
  袁七娘只煮了一碗青菜汤,用蒿子炒了两三片豆腐,拌了个咸菜。陶铭心恨道:“实在无礼!”要出去骂她,被汤普照劝住:“老先生,这已经很好了,我们来中国传教,不在乎吃穿。”说完娴熟地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陶铭心问他何年来的中国,跟谁学的中国话,天主教的教义等等,汤普照一一回答了:“其实唐朝就有我们这个教,那时候叫大秦景教,可惜没流传起来。明朝时候利玛窦、金尼阁、汤若望等前辈在中国生活多年,发展了不少信众。”陶铭心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只是很少遇到传教士。”
  汤普照无奈地笑道:“在本朝,传教不很方便,幸好我学过医术,给人看病时顺带着讲一讲,能听懂的人少,信的就更少了。北京那边的传教士,都是图名好利之辈,在宫里给皇上算历法、造玩意儿罢了,他们又说我们迂腐,不会变通。”陶铭心不禁笑了:“你们在中国的外国人还互相鄙视呢。”汤普照道:“是,有些教会门派也不同,这里头很复杂。”
  饭后,两人来到乔陈如家,已经备下围碟香茗等着了,任弗届也在。任弗届是阿难的开蒙先生,这几年在专心备考,准备下场的。他辞馆后,乔陈如才请了陶铭心代替。乔陈如见他两人一起来,惊奇道:“你们怎么凑一起了?”陶铭心说了早上的事,汤普照道:“和陶先生有缘分。”乔陈如向汤普照介绍了任弗届,汤普照躬身作揖,任弗届背着手冷笑,并不搭理他。
  阿难上来给众人行了礼,着重对任弗届道:“好阵子不见先生,先生一向可好?学生日夜悬念,生怕先生吃不饱穿不暖,这疼那痒的,常提醒父亲照拂照拂先生。”任弗届点头笑道:“难哥儿有心了,真可谓‘君在,踧踖如也’。”乔陈如咳嗽了一声:“阿难,没你的事了,下去罢。”转对陶铭心道:“任先生要出门,这是来辞行的。”陶铭心忙问:“哦,老兄要去哪里?”
  任弗届捋须而答:“弟要去杭州,有个同学老友新放了浙江布政使,请我去做些文翰事情。本来我说在家里好好准备来年大比,老友说我非池中物,在这乡野之间白白消磨了志气,不如去他府上知行合一,制艺之外学些政务,以后做了官也不至于抓瞎,便答应了。又说每年送我一千两银子,被我说了几句:‘你虽然做了官,是我的老爷,但咱们之间到底是故人,我去帮你,也是为这个情分,开口闭口说银子,是你们官场上的恶习。’这不村子里要凑份子办迎神赛会么,咱们这些相公,每个人要出一两,扈老三什么狗东西!觍着脸来跟我要钱。我说我马上要出门,赛会不关我的事,他还不依,说了些没有油盐的话,我丢了银子赶他走了。就为这些俗事,我在家也不得安心备考。”
  陶铭心笑道:“老兄有大才,明年鼎甲在望,必能抡元。”任弗届道:“陶先生,别怪兄弟话直,你做秀才,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图个什么呢?俗话说,读的半边儿也是个卖字,读成了,货与帝王家嘛!”陶铭心摆摆手:“我是房檐下的家雀,老兄是天上的鸿鹄,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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