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七娘抱着被子来到陶铭心房中,平日她和两个女儿一起睡的,陶铭心正坐在床边看书,抬头问:“你来做什么?”七娘歪头道:“老爷读了一辈子书,读糊涂了。蜡烛不点不亮,田不耕不长粮食,求了菩萨也要自个儿上进些,不然菩萨在天上也干着急。”陶铭心反应过来,笑道:“你呀,在乡下生活几年,变得越发粗鲁了。”七娘边整理床铺边笑:“我刚嫁给老爷时,说话跟蚊子似的,大气儿也不敢喘,太太又那么端庄,我只好整天端着,生怕坏了规矩。如今咱们落魄了,我反而觉得自在了。”
第二天午后,突然有客上门,竟然是余庆,忙让进房中。余庆带了许多山东的土仪礼物,神情不尴不尬的,陶铭心问候宋夫人和宋好问,他略略而答。陶铭心直觉不对劲:“余管家,你大老远来苏州,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素云都好?”余庆搓搓手:“这件事确实关于云小姐,是好事,也是坏事,所以不知道怎么跟老爷说。”
陶铭心不耐烦,要他直说。余庆垂首道:“老爷不要动怒——云小姐,有身孕了。”陶铭心手里的茶杯咣当掉在地上,脸上涨得发紫,怒喝道:“三弟死了才两年,如今还在孝里,怎么就有了这种事!”余庆跪下道:“陶老爷息怒,太太派我来,正是要我代宋家赔罪。”陶铭心大发脾气,余庆跪下道:“少爷年轻,不守规矩,做下这样的事,是大不孝,太太已经责打过他了,把他锁在柴房反省。”陶铭心愣了一下,突然问:“是宋好问那畜生,逼迫的素云?”余庆叹道:“那天太太去庙里烧香,本来要少爷也去,少爷说不舒服,打发我们伺候太太去。谁想一回来,就听见云小姐哭,一看那情形,大家都明白了。小姐不吃不喝,病倒了,太太请大夫来看,才知道有了喜。”
陶铭心双目泪流,一脚踢翻余庆,恨道:“我要打死那个畜生!”气急了,嚷着要雇骡马,奔去济南杀宋好问。七娘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见陶铭心急了,忙进了屋,拉着他劝:“事已至此,要想想怎么办才好,不要气坏了身子。也要往好处想,云儿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只是还没正式过门儿。宋好问是咱们家的女婿,老爷要杀他,是想让云儿做寡妇吗?”
陶铭心恨道:“还在孝中,就这么寡廉鲜耻,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七娘笑道:“老爷又说气话了,眼下云儿都怀孕了,怎么可能不要女婿?光生气没用,咱们得想个办法,把这事遮掩下去,等满了三年,立刻补办婚礼。”说完看着地上的余庆,“你家太太是什么主意?”
余庆道:“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常言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家丑不好外扬,之后会对少爷严加看管,结婚之前,他们再也不能见面儿了。眼么前儿,云小姐的身子最重要。这件事后,小姐心情抑郁,不大进饮食,瘦得不像样子,她刚有身孕,胎还不稳,这样下去,肚子里的孩子也危险。派我来,一是为了赔罪,二是想让老爷家去个人,小姐见到娘家人,也许心情好些,身子也会康健起来。”
“我呸!”七娘重重冷笑道,“你们家的爷们儿没教养,欺负了我闺女,还要我们家搭个人去安慰?你们太太倒会打算盘!”余庆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忙道:“太太说了,不管谁去,几个人去,路上一应花销,在济南的一应花销,都由我们家承担。等来年大婚,所有聘礼重新备一份儿。此外,还让我送来五百两银子,聊表歉意。”看陶铭心又要发火,他抢着说:“太太还说,她和少爷不算什么,但求陶老爷看在死去兄弟的分儿上,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好一会儿,陶铭心才平静些:“你不要跪着了。素云身子不好,是该去看看,今天也晚了,你去书房歇着,别的事明早再说。”又对七娘道,“让保禄今晚跟我挤着,你去跟女儿睡,不要跟她们闲言碎语。”
隔日一早,余庆知道陶家要商量事情,找了个借口出去。七娘问:“要不,我去一遭?”陶铭心道:“不用,我亲自去。”七娘扑哧笑了,陶铭心恼道:“你笑什么?”七娘道:“老爷腿脚还没大好,经不住一路折腾,况且素云现在怀着孕,需要人贴身照顾,你是她爹,怎么方便?少不了她老娘我去。”陶铭心发了愁:“你一走,家里谁来操持?全得乱了套。”他捻着胡子思忖,“保禄倒体贴,但是男的,不方便;青凤机灵,但还小;珠儿又是个没用的,竟然没人可去。”
正愁闷间,帘子掀开,珠儿走了进来,对着陶铭心麻利地跪下:“爹,姨娘,你们都去不得,还是我去罢。”陶铭心惊道:“你?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没出过远门,性子又木讷,更没伺候过人,到了宋家连人都不会叫,只会让你姐姐更发愁。”
珠儿笑道:“天底下的事,哪有不学就会的?我怎么没出过远门?当年从南京来苏州,我也走过不少路。说到伺候人,只要勤快些、耐心些,能有多难?况且是自己的姐姐,我照顾不周到,她还打我骂我不成?至于在宋家的礼节,反正我性子木讷,平时少说话,少出姐姐的房门儿,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去,还有两件好处:第一,姐姐从小最疼我,见到我肯定高兴,身子好得快;第二,我饭量这么大,咱们家实在吃力,宋家有钱,不差我的几碗饭。爹,我说的可有一丁半点的不妥?”
陶铭心震惊得哑口无言,珠儿一向憨痴,从小到大都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一刹那仿佛认不出这是珠儿了,半晌才说:“好闺女,你说得很妥当。那就辛苦你,等你姐姐生了孩子,你便回来。”珠儿笑道:“都是一家人,哪有辛苦不辛苦的。况且能给爹分忧,我心里也高兴。”说完扑扑膝盖上的土,去收拾行李了。
七娘惊诧地望着陶铭心:“这丫头吃什么药了?怎么一下子变了个人?”陶铭心笑道:“大概这就叫福至心灵。”忽而想起什么,质问七娘:“珠儿怎么知道这事的?你说了?”七娘撇撇嘴:“昨晚睡不着,和俩闺女唠唠闲话,提了一嘴。”陶铭心指着她:“你说说你!”七娘笑道:“老爷该谢我,我要不说,珠儿也福不至心不灵。”
等余庆回来,陶铭心说了决定,余庆很讶异,他本以为铁定是素云的生母七娘过去,但无所谓了,能带回去一个娘家人就好,便道:“陶老爷放心,这一路,我会好好伺候二小姐,将她当我的亲妈,当我的亲奶奶。”陶铭心忍不住笑了:“劳你费心。”
又歇了一日,余庆带着珠儿坐船北上。陶铭心全家送到渡口,依依不舍。看余庆两鬓也星白了,想起当年他的救命之恩,陶铭心不禁动情道:“余管家,这番没好好招待你,还对你发火,是陶某不对,这事跟你没有干系,却让你白白受了一场气。”余庆笑道:“陶老爷说哪里话,我们做奴才的,就是替主子受气的。宋老爷是我的主子,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回家的路上,七娘对陶铭心嘀咕:“世上的事真奇怪,咱们去求子,倒给素云求上了。”
第15章 不速之客
余庆租下一条乌篷船,带着珠儿往北行。他履行承诺,真将珠儿当亲妈一般服侍,饭菜从岸上买了端到珠儿跟前,睡觉时让珠儿睡舱内,他裹条被子在船头蜷着睡。珠儿也不扭捏,安然享受。两人岁数相差几十岁,没什么话可说,珠儿整日趴在船舷上欣赏两岸的风景,偶尔上岸溜达溜达。
这日黄昏,来到高邮地面,船家说起了逆风,要等一夜。泊子里有几十条客船,天一擦黑,各船就热闹了起来,有的打着盐院、学政的灯笼;有的挂起羊角灯,在船内接朋会客,饮酒高歌;有的甚至请了戏班子来水上唱夜戏,咿咿呀呀,欢笑阵阵。灯火照得整个泊子宛如白昼。珠儿抱膝坐在船尾,远远地听戏。余庆知道她食量巨大,吃了晚饭,又从卖吃食的小船上买了两斤茯苓糕、三斤炒栗子、一屉鸭子肉蒸饺、一屉猪肉馅儿包子,外加一碗素面,给珠儿当夜宵。珠儿一边听戏一边吃,戏还没唱完,所有东西已吃完了,自己又买了一包莲子,剥着剥着就睡着了。
她睡觉浅,深夜里,感到篷船微微晃荡了一下,船尾窸窸窣窣的,还以为是船家活动,忽而,听到有人低低地叫:“可是珠儿妹子?”珠儿坐起来,揉揉眼睛,看昏暗中有个人影儿,瘦瘦弱弱的。“可是珠儿妹子?”那人又问。珠儿听出声音来,笑道:“阿难!”
阿难赶紧摆摆手,示意她低声,弯腰爬进来,握住珠儿的手:“好妹妹,果然是你!晚上我偷偷瞧了好久,看身形儿、听声音就像。”珠儿笑道:“阿难,你怎么在这里?我让船家点灯,咱们好说话。”阿难将手指头放在嘴上:“咱们悄悄地,千万别有动静。”他指着旁边的一条大船,“让那老狗听见,又是一场麻烦。”
“老狗?”
“任弗届。我爹要我去京师的亲戚家准备科考,派任老狗看着我。”
“看着你,还不让你跟人说话儿?”
相似小说推荐
-
名侦探修炼手册 (肥瓜) 起点VIP2021.8.18完结 30W收藏120.21万字 7.23万总推荐请谨记,永远不要去挖掘那些未被解开的谜题。因为你永...
-
深藏于骨 [出版] (赵婧怡) 新星出版社本格推理与社会派的精彩结合神秘的快递,引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相距十几年被埋葬的三具尸体,背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