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西服的老人轻轻地咳了两声,掩饰着喉咙里的水音。
朱爷爷静了一静,继续说:“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以后,市政府的一位领导同志找到我,非常礼貌和客气地跟我商量一件事,就是给全市的孩子注射传染病疫苗,并进一步推广到全国。我很高兴,具体的宣传、组织和实施办法商量妥当以后,我突然想起价格的事,便委婉地提出,能否由政府出资报销疫苗的一半价格,我想新政府面临着百废俱兴的局面,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能报销一半就很不错了,可那个同志对我说;‘市政府已经决定,所有儿童传染病的疫苗一律免费注射’——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吗?!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我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我跌跌撞撞的,看见每个蹦蹦跳跳的孩子,我都在想,好了,好了,这个国家终于拿自己的未来当回事儿了,这个国家终于有希望了……
“接下来,市政府一下子拿出六万元加强儿童保健工作,又出资在复兴门外建起了这座建筑面积三万五千平方米、在全国首屈一指的儿童医院,你知道这座医院有多少张病床?七百五十张,比波士顿儿童医院还多三百五十张!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把计划内传染病疫苗的免费接种推广到全国,我们控制住了曾经在旧中国为患极深的麻疹大流行,我们彻底消灭了天花、回归热,我们把流行性腮病毒肺炎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0%,把儿童中毒性痢疾的死亡率从30%降到5%,把中毒性消化不良的病死率由20%下降到1%!我们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大幅提升了病毒性脑炎的治愈率,与此同时,我们在儿童白血病防治、遗传免疫研究方面获得了一项项领先国际的辉煌成就,无论是太平洋上的豪情还是黄浦江畔的理想,在新中国,我们一点点地将它们变成了现实——”
“可是现在呢?”穿西服的老人打断了朱爷爷的话,望了望窗外。
窗外黑漆漆的,朱爷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色,静静地伫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就像小儿高烧一样,一切症状都像,惊厥、抽搐、谵妄……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退烧后的孩子会比以前更加健康、更加茁壮,更加具备对病毒的免疫力。”
“我不否定你对秩序和理性终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信心——但是你自己呢?”穿西服的老人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命运,过去或许只是载沉载浮,可在这场浩劫中,就像他们说的,将‘永世不得翻身’?”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朱爷爷低声念完这两句诗,转过身,望着穿西服的老人,平静地说:“老刘,我们这一代人,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一把年纪,不说参透悟透了什么吧,我也终于到了可以从容地面对命运加诸一切苦难的岁数,这两年,越是艰难困苦,我就越想起小时候在蓉阳学堂里一遍遍朗读过的《论语》,两千年前,孔夫子好像早已经预见到了后世知识分子的一切苦难,才留下了那么傲然挺拔、荡气回肠的一句话。”
“哪一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是不是就在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傍晚,朱爷爷再一次把小提琴放在左肩上,拉起了一首非常优美动人的乐曲。那不是儿歌,而是一首周芸从未听过的曲子,哀伤、婉转,却又悲愤、无奈,最终在激昂和高亢中化为一片波光粼粼的浩渺……
周芸出院后,几十年间,她的耳畔总回响着那首曲子的旋律,她想找到它,想再一次听到它,却再也没有找到过和听到过。直到后来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上映,她跟同事一起去看,陆焉识为唤醒妻子弹起钢琴,琴声一响,周芸就哭了,这就是朱爷爷演奏过的那首曲子,她等不到电影结束就冲出放映厅用手机查询,原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一部老电影的主题歌——《渔光曲》。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不知道朱爷爷用小提琴拉起这首曲子时,是不是依稀看到了站在黄浦江畔遥望入海口的那个青年颀长的背影。
周芸痊愈后,上学,参加工作,平平淡淡地生活着,她不止一次地想到北京去看看朱爷爷,想让朱爷爷看见她健康成长的样子,可是一忙起来就耽搁了。她安慰自己,朱爷爷一定救治过许许多多生病的孩子,他肯定早已忘了那个曾经在苦难的岁月里,坐在病床上听他拉小提琴的小姑娘,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等她也成了一名儿科医生后就明白了,一个医生,最大的期盼,也许正是不要跟自己昔日救治好的患者“再见”……
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朱爷爷,朱爷爷对待小患者那种全心全意的付出和爱,一直深深影响着她,使她在艰苦绝伦的急诊工作中,永远充满热情,哪怕是累到不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小患者发过脾气,说过重话,永远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直到媛媛爸去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治工作,在归途为了救人遇难,从庆功会的颁奖和表彰的名单上消失,她才对曾经坚定不移的理想和信念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假如胜利的永远是他们,那么我们奋斗的目的又是什么?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使她饱受煎熬,在极度的苦闷和彷徨中,她悄悄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火车票,去北京儿童医院找朱爷爷了。
不用算时间也可以知道,朱爷爷恐怕早已去世,但她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他有没有挺过那场浩劫……
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她找到院办,讲述自己四十年前曾经在这里治病的经历,打听医院历史上可曾有一位这样的老医生。工作人员经过查询,告诉她,姓朱的医生是有的,但和她说的都对不上,“而且,不可能有七十多岁的住院医生。”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行政人员,或者其他非业务科室的工作人员,被调来临时照顾住院的孩子们呢?麻烦您再给查查。”
查完,依然没有。
她失望极了,无奈地在医院里游走着,像一棵松了根的草随风飘拂。这座亚洲最大的儿童医院,现在已经成为国家儿童医学中心,无论急救中心还是门诊楼,都是十几层的高楼大厦,医院的软硬件设施先进得令人咋舌,看上去可以应对任何复杂的状况。尽管如此,站在门诊一层大厅的分诊台前,前来就诊的患儿依然多到让周芸目瞪口呆,她原以为平州市儿童医院的就诊量已经够大的了,但这里才真算得上万头攒动。望着那些在诊室和病房里忙碌不停的同行,她在心里默默地向他们致敬。
她专门去了一趟住院楼,那里还保存着过去的样子,微微翘起的飞檐、纹饰古朴的栏板,站在昔日那条从这里通往门诊楼的小路上,想起大雪纷飞中那位拉车老人的背影,她不禁热泪盈眶。
朱爷爷,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在哪里?
直到天上升起一轮明月,她才明白,自己此行注定无功而返,双腿酸软得像在水里煮过一样。她想在附近找个旅馆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回平州,但找来找去,所有的旅馆都是客满,里面住满了带孩子前来就医的外地家长,就连医院南边的南礼士路公园里也都睡满了患儿家属,他们捡块儿平地,铺上铺盖就能席地而眠,周芸踮着脚尖都走不进去。无奈之下,她从西门又回到医院,找了个可以靠的大理石,闭上眼睛眯了一宿。
夜里下起了小雨,她把外套在脑袋上一遮,迷迷糊糊地接着睡,第二天一早,她被挂号的家长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吵醒,揉着依然发酸的腿和膝盖站了起来,披上湿漉漉的外套,打算离去,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
她惊呆了!
找了整整一天——不,找了整整四十年的朱爷爷就站在她的面前!
还是颀长的身影,还是瘦削的面容,交叉的双手拿着一本书,凝视着她的目光那样慈祥,仿佛认出了她就是四十年前的那个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那个坐在自己拉着的小车里一起风里来雪里去的小朋友……
安放着朱爷爷半身铜像的大理石基座上,写着一行字:
中国现代儿科学奠基人——诸福棠(诸福棠(1899-1994),中国现代儿科学之父,中国科学院院士,毕生致力于我国儿童保健、儿童营养和儿科医疗工作,为中国儿科医学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周芸扑倒在朱爷爷的铜像前,放声大哭。
那一刻,她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病弱的,依偎在他怀里哭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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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芸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把年纪了,说起朱爷爷的故事,还是会动感情。”她站起身,打开书柜,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本深蓝色的《诸福棠实用儿科学》,递给老张说,“你看,这本所有中国儿科医生必备的教材和参考书,我从学医那天就开始看,竟没有发现是朱爷爷的作品。”
老张将咖啡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双手接过书,一边翻阅,一边感慨道:“真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