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任何事业,最伟大的传承不是技艺,而是激励。”周芸说,“作为一位儿科医生,诸老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祖师爷,我的生命又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只要想到他,再翻翻这本书,什么困难我都不怕,我都能克服,哪怕这个——”她指了指额头上包扎的那块纱布,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阴郁,“可是,不瞒你说,今天下午,当我听说被撤职的时候,就像听说我们家老宋没有被追授任何荣誉时一样,还是产生了动摇和放弃的念头,我不是贪恋这个职位,真的不是,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公正……”
老张点了点头。
“你呢,你是怎么做到的?”周芸突然问。
老张抬起头,望着周芸:“嗯?”
“我是说,你是怎么做到,在命运的困境中泰然自若,不以为意的?”周芸重新在他的对面坐下,“虽然我不是警察,就像你说的,隔行如隔山,可是我也看得出,你的才能远远超过那位雷磊主任,但是你却甘心在我们这所地级市的儿童医院里隐姓埋名,不求闻达,一直是那么沉静和安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张想了想说:“您听说过南朝诗人鲍照的《拟行路难》吗?”
周芸摇了摇头。
“不,您肯定听说过,只是不知道这首诗的名字罢了。”老张微笑道,然后缓缓地背诵了起来——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周芸吃了一惊:“啊,这不就是——”
“对,就是朱爷爷背过的那首诗。”老张说,“我很喜欢第二句——‘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周芸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可是,这首诗的结尾还是非常的伤感和无奈啊。”
老张笑道:“您只要把最后一句颠倒过来念,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意境了。”
“吞声踯躅不敢言,心非木石岂无感?”周芸低声吟诵了两遍,心中突然一亮,有大彻大悟之感,嘴角顿时漾起欣喜的笑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老张,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
周芸激动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便伸手去拿老张放在茶几上的咖啡杯:“我再给你冲一杯吧!”突然发现,茶几下面的格子里好像放着个什么东西。
她将那东西拿出来,竟是大傻杨的那个专门装SD卡和读卡器的小手包,想来是他下午听说自己被撤职之后,前来探望时,将肩膀上挎着的相机包和装有三脚架的便携包放在了茶几上,小手包没地方放了,才塞到了下面的格子里,临走时却忘了拿。
想起大傻杨鬓角的几缕白霜、蒙了一层苍色的面庞,周芸的心里难过极了,她下意识地拉开小手包的拉链,发现里面装着一张SD卡,卡上用碳素笔标注着拍摄的时间。
嗯?这个时间……
怎么好像是李河清遇害那天拍摄的。
那天上午十点,蔡衡带着卫生局的几个干部来医院视察搬迁进度,特地把大傻杨从电视台叫来拍摄。视察结束后,蔡衡跟高副院长、赵跃利等人到三层会议室开会,她则带着大傻杨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上午拍摄的片子拷贝到电脑,剪辑后传给电视台——也就是说,这张SD卡里面的应该是未经剪辑的母带。
不知为什么,周芸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诡异的预感,这张黑色的SD卡里面可能藏着李河清遇害的真相,倘若老张不坐在面前,她也许不会想到什么,但既然他在,她就想让他看看,能不能从中有所发现。
她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老张马上将SD卡装进读卡器,又连接电脑,考虑到与案情的关联性,他们只看了十一点左右的一段视频。当时蔡衡一行人来到二层,拐过医疗综合楼与住院楼相联结的拐角,经过医生休息室,走到PICU门口,与坐在值班台后面的袁水茹打了招呼。蔡衡指了指PICU,问里面是否有患者,袁水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蔡衡就带着随行人员全部离开了这里。
看完视频,周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禁有些失望,看来刚才那种诡异的预感毫不灵验。
老张却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打电话给丰奇,让他通过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调取了案发那天下午平州市刑侦支队的刑警勘查李河清遇害现场的视频资料,传给自己,播放了一遍。
一个月过去了,再一次在屏幕里看见那摊浓稠的鲜血,那因鲜血浸染而红得发黑的台面,那耷拉着两条胳膊、死不瞑目的尸体,周芸还是感到心惊肉跳。
看完之后,老张将视频拖回了某个一晃而过的画面,定格后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处地方,用指尖轻轻地叩了叩。
周芸瞪圆了眼睛,看到那是透过医生休息室的玻璃隔断窗露出的移动写字板。
医生休息室名为休息室,其实比较窄小,连张床也放不下,加上在与楼道相隔的墙上开了一扇可推拉的玻璃隔断窗,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所以医护人员将它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比如胡来顺,就经常把下班后参加体育活动的器具放在那里。至于那块移动写字板,是好几年前周芸买的,两面都是白色的,用来写一些提示医护人员的注意事项,后来有了微信群,有事还不如在群里招呼一声,这个写字板就作废了,推进休息室里面,贴着玻璃隔断窗放置。
老张定格的那张画面,是几个刑警正站在医生休息室门口讨论案情,玻璃隔断窗里的移动写字板清晰可见。
“这……”周芸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老张打开了大傻杨上午拍的那段视频,也拖到一处画面,并定格:是蔡衡和高副院长一起途经医生休息室,向袁水茹走去的背影,那块移动写字板就从他们身体右侧的玻璃隔断窗里露了出来:“看出这两块写字板有什么不同了吗?”
周芸把这两幅定格的画面对比着“找不同”,突然看出了门道:“呀!上午的这块写字板,右上角有一块裂纹,到了下午,右上角的这块裂纹怎么没有了?”
“走,去医生休息室看看。”说着,老张径直往办公室外面走,周芸跟在他后面。
一出门,周芸吓了一跳,只见鬣狗和猩猩两个人,一左一右,像门神似的把着门,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来的,就悄无声息地在这儿戳着。
周芸生气地问:“你们俩干吗鬼鬼祟祟的?!”
鬣狗和猩猩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笑容,周芸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雷磊派来监视老张的,心下不由得一片黯然。
老张却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俩人似的,沿着昏暗的楼道走到尽头,右拐,正前方顶头是已经安排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入住的PICU,门关得紧紧的。右手第二间就是医生休息室,他开了灯走进去,里面堆了很多杂物:药品冷藏柜、多功能医疗柱、医用空气消毒机什么的,贴着东边窗户码了一排,使本来就窄小的屋子更显得逼仄,至于移动写字板,还在玻璃隔断窗里侧放着。
老张仔细地查看着那块写字板:写字板高九十厘米、长一百八十厘米,是固定在支架上的,不能翻转,底端距离地面有大约一百一十厘米的高度,也就是说,放在距地面一百三十厘米高度开辟的玻璃隔断窗内侧时,写字板从底端往上二十厘米的高度是被墙体遮住的——由于写字板的支架下面有支脚的缘故,所以板面与墙壁和玻璃隔断窗之间有大约五厘米的间距,尽管如此,如果高度和角度不合适,除非贴着玻璃隔断窗走过,否则那被遮蔽的二十厘米就是视觉盲区。
现在,从玻璃隔断窗露出的写字板正面,右上角还是一片雪白。至于那块神秘消失的裂纹——
终于找到了:在写字板背面的右上角。
周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有人在那天中午将整块写字板翻了个个儿。”
“更准确地说,是凶手在杀害李河清后,专门过来调转过这块写字板。”老张指着写字板铝合金边沿上一处黑色的半月形痕迹,“这应该是凶手杀死李河清之后,用沾了血的手拖动写字板时留下的,由于医生休息室与PICU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刑警没有将其视为犯罪现场的一部分,勘查时就忽视了这个物证。”
“这么久了,还能不能提取到指纹呢?”周芸焦急地问。
老张摇摇头:“一看凶手就戴了乳胶手套,不可能找到什么指纹了。”
“那怎么办?”
“刑侦科学中,专门有一项学科叫‘犯罪轨迹学’,狭义的犯罪轨迹指犯罪现场提取到的物证的运动轨迹,包括子弹射击的弹道、血迹喷射的角度等,而广义的犯罪轨迹,则涵盖凶手在犯罪现场的一切行为过程,只要搞清楚其中的内在逻辑,就有助于破案。比如——”老张指了指那块写字板说,“凶手杀死李河清之后,为什么没有马上逃离现场,而是特地过来翻转了这块写字板。”
说着,他想把写字板在医生休息室里调转个个儿,仔细勘验,奈何写字板过长,而屋子里又堆了太多杂物,挤占了有限的空间,转了半天也转不过来,只好将写字板往门口拖。周芸问他要干吗,他说打算将写字板先推到楼道里再调转,周芸笑了,把门关上说你再试试,老张再一试,果然就调转过来了。原来医生休息室的门是往里开的,因为有门吸和门把手的缘故,占了十几厘米的空间,但就这十几厘米,使写字板无法在室内调转,而一旦把门关上,反而可以调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