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大难临头。
随着国家反腐工作的大力推进,他那一贯与贪官勾结盗取国有资产的父亲潜逃出国,母亲不知被谁下毒灭口,“暴病而亡”。那段时间,他过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投奔亲戚频频遭拒,狐朋狗友也作鸟兽散。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他天天刷网络小说看,很快在霸道总裁文里找到了感觉——因为他“本来”应该是那里面的主角,应该一样的毒舌傲娇、疯狂炫富,壁咚每一个看上的女生,然后让她们为了他难产而死……家道中落使他这种幻想像幻肢一样不断放大,于是他的穿戴虽然不再是一身名牌,但言谈举止、行为做派反而比从前更像个公子哥儿。
偏偏这是一个幻象比事实更有说服力的时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传说在平州市悄然流传开来,说卓童只是个表面上寒酸落魄,其实拥有“受迫害”的父母留给他亿万财产的“隐形富豪”。这种形象一旦确立便不容瓦解。从此,平州市一班辍学待业、混迹街头的不良少年,以及同样被霸道总裁文迷得七荤八素的少男少女,每天追随在卓童左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乌鸦变回凤凰的那一幕……于是乎卓童东山再起,名气甚至比从前还响亮,特别是他在市儿童医院工作的表舅给他找了一个药品公司副总的闲差之后,他的粉圈开始尊称他为“卓总”。
然而“卓总”跟过去的卓童相比,还是有着一个幻象填补不了的真空,那就是缺钱。有时候维持幻象远比正视现实的开销要大,你不给粉丝喂饱了彩虹糖,他们就不会拍你的彩虹屁,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于是卓童不得不想方设法搞钱,他听了朋友的主意,在各大直播平台开通账号,通过直播赚钱。昔日的欺男霸女凌弱暴寡,曾经的走投无路颠沛流离,都使他加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虐待狂的倾向,只是大多数没有直接参与的胆量,更喜欢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看其他人受虐。于是他带领他的“团队”,专门做各种“虐人直播”:深更半夜穿上鬼怪服装恐吓路人、买来SM道具去婚礼上“闹新娘”、把掺了尿液和粪便的蛋糕装进写有“寿比南山不老松”的盒子送到养老院;以产前培训为名把孕妇骗进教室,突然播放人工流产的血腥视频……虽然“净网行动”一次次查封他的账号,但他总能迅速找到新的平台安家落户,并用更加下流龌龊的直播吸引大批观众疯狂打赏——事实证明,只要屎足够臭,是不用担心苍蝇会不会聚集的。
当然,卓童知道自己这样做势必招来民愤,但他自恃三点为护身符:一是为了不让他这种在反腐行动中落马者的孩子找借口说政府“搞株连”,所以有关部门对他那些擦边球的行径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是他的“团队”大都是些未成年人,出了天大的事有“免死金牌”;三是他招揽了一个名叫吕威的人做保镖,此人曾经获得平州市散打大赛青少年组冠军,有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加上那个捅死人也无须偿命的团队,就算平州市最凶悍的地痞流氓,也对他敬而远之。
也许,还有第四道护身符,就是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和永远羞赧的、仿佛在祈求原谅的微笑……凭着这张脸蛋和这缕微笑,他让很多受害者到死都以为他是清白的、无辜的——凌虐的极致也许就是让受虐者到了阴曹地府还在为施虐者辩护和感恩吧!
不过,过去的所有那些“游戏”,收益可完全不能跟今晚相比哟!
音乐戛然而止的一刻,卓童用一个右臂扬起,左手捂裆的动作来了一个定格,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他满意地看着粉丝们那一张张红到发汗的脸孔和一双双痴到发狂的眼睛,想起今晚的行动,愈加深信这是一支听他指挥、所向披靡的队伍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避开人群,又来到刚才站着撒尿的地方才接通。听完之后,他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市儿童医院旧院区,嘴角再次浮上一抹歉意的微笑。
身后,吕威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件灰色的条绒厚外套。
卓童一边换下那件扎眼的缀钉皮衣,一边说:“万事俱备——”他看了看对面大楼的楼顶上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一面旗帜,虽然辨不清风向,但还是得意扬扬道:“就连东风都到位了。”
“那还等啥,干吧!”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吕威拍了拍腰间别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卓童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上个月花重金买了一把磨掉了枪号的六四式手枪,从此与人一言不合就拔出来顶着对方脑袋恐吓,还真吓倒了不少人,但在卓童看来,这到底还是一种IQ不高的表现。
“卓总你看!那是咋了?”吕威手指着大凌河大桥的方向,从这么远的地方依稀可见:堵得水泄不通的大桥上,往新区去的那条车道的一侧桥栏被撞开了一个大豁口,在桥栏的下面,大凌河的冰层洞穿了一个大窟窿,不停地往上翻滚着雪白的气泡。
卓童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冷却塔,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正躲在冷却塔的后面避风抽烟。
“让她把道具带上。”卓童吩咐道,“别忘了。”
吕威“嗯”了一声。
卓童仰起头,望着近在咫尺而又茫无边际的黑色云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其中包孕着的黑暗的邪恶的压抑的阴冷的力量一起吸进肺腑,然后闭上眼猛一甩头,无声地做了个“哇哦”的口型,接着睁开眼,绽开了笑容。
跟从前的笑容相比,这一次依然是那么妩媚可爱,只是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多了一点残忍。
他跳下边沿,昂首挺胸地走到粉丝们中间,高高地扬起右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响指,然后对着所有人大喊一声——
“Let's go!好戏open!”
第二章 攻城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你领兵就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1
运转起来了,但不是齿轮,而是陀螺。
齿轮的运转是有节奏的,在那种轻微得有些细腻的“咔嗒咔嗒”声里,蕴含着一种优美的舒缓,仿佛不上发条也会这样心平气和地走下去。陀螺则不然,它忽而疯狂旋转,忽而摇摇欲倒,如果不及时抽动,就会彻底停止,更加糟糕的是,就算它在转得最快的时候,只要碰到地面上的一丁点儿障碍:一枚硬币,一个桌角,甚至一片碎纸,都会瞬间混乱了节奏、疾停了身姿。这种神经质的运转方式逼着抽动它的人必须提心吊胆,目不转睛,克服所有的疲倦和眩晕,与之不断地周旋下去……
急诊就是一个陀螺。
急诊科主任就是那个手执鞭子的人,她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些号哭不止的患儿和愁眉苦脸的家长,那些穿梭不定的护士和焦头烂额的医生,那些低声细气的咨询和声色俱厉的质问,那些悄然掀起的门帘和猛烈撞击的门板,构成了陀螺、运转了陀螺,也威胁着陀螺……她得分辨并判断其中的每一层用意、每一点动机、每一个结果、每一项目的,好及时给陀螺以动力,让它一刻不停地旋转,同时要把控节奏,既不能因为频频抽动而透支了自己的体力,又不能让陀螺疾发疾停,出现癫痫样的病态。尤其重要的是,她得时刻注意到所有可能磕碰到陀螺的障碍物,及时将它们从陀螺旋转的界域里驱除。
将分诊工作交给大楠后,周芸来到诊室,帮助胡来顺和李德洋接诊患者。急诊工作并不像很多影视作品演绎的那样:打着红蓝双闪一路鸣叫的救护车送来插着各种管子的危重病人,一大群医生护士前呼后拥地推着诊疗床往抢救室跑……不是那样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急诊所要接诊的主要是发烧、吐泻和各种急性腹痛的患者,儿科急诊可能还要多一个气管异物和一个意外坠落(及磕碰伤),所以并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场面,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但真正考验一个急诊医生的也正在于此,因为急诊的工作量巨大,等于是把这种枯燥乏味翻了几番,尤其出小夜和大夜的医生,要应对各种各样的患者,要承受不断接近极限的疲惫和困倦感,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耐性甚至比医术还要重要——
偏偏胡来顺不是一个有耐性的医生。
胡来顺本是平州市儿童医院内科的住院医师,今年三十多岁,平心而论,他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但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份工作,对生病孩子的尖厉哭闹声极其厌恶,对家长更是没有耐心,出诊时很少拿正眼看对方,说话阴阳怪气,产生医患矛盾从来都是正面刚。这小子有股子浑劲儿,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健身上,练得一身的腱子肉,而锻炼的目的既不是为了身材好,也不是为了少生病,竟是“万一哪天跟家长动手打起来时不吃亏”,所以全医院都知道这小子人如其名,就知道“胡来”。和他同时进医院的医生早就晋升主治医师了,他愣是熬到现在才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