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规矩,临床医生不管哪一级,只要升职,必须先到急诊轮岗不少于两个月。考虑到胡来顺的工作态度确实成问题,院领导把他的轮岗期调整为半年,这可给他郁闷惨了,但又没办法,只好干熬。熬了五个月,脾气却是越熬越大了。
今晚的任务重,他有心理准备,就采取磨洋工的办法,慢条斯理地接诊每一个患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反正急诊科当家的是周芸,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患者都压在自己手里纾解不出去,肯定要出手帮忙,既然她有能耐,就让她扛去,反正别把自己累着就行。
尽管如此,连续几个匪夷所思的患儿,还是把他搞烦了。
第一个是个三岁的男孩,被他爸爸一路抱着冲进诊室,说是在给儿子把尿时发现他尿血了,说这话的时候挺大个老爷们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胡来顺开了尿检,过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完全正常。孩子他爸大吵大嚷说肯定是检查仪器坏了,自己亲眼看见孩子的尿是红色的,胡来顺也糊涂了,问来问去终于问明白,原来患儿家的小便池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涮墩布的红色塑料桶,小孩尿尿时,塑料桶的颜色透过尿液进入到大人视野,才造成了这场误会。
第二个孩子说是发高烧,分诊时大楠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顶了天是个低热,但孩子的妈妈非说在家用额温枪测的时候体温超过40℃,大楠只好安排就诊。胡来顺一看孩子虽然有些发蔫,但眼珠子滴溜乱转,脸上绝无高烧时异样的红色,用体温计一测只有36.8℃,便知道有假。他直接跟家长说,孩子烧得这么“不稳定”,只怕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得行腰椎穿刺术取脊髓液检查。孩子好奇地问腰椎穿刺术是啥,胡来顺直接从抽屉的器械包里拿了个骨穿针出来,吓得孩子嗷嗷大哭说不想参加期末考试,才撒谎说自己发烧,其实每次在家测体温的时候,都偷偷用额温枪对准藏在怀里的热水袋测的。
第三个孩子更加奇特,才一岁多,说是从床上掉下来,磕了脑袋。胡来顺用瞳孔笔照着孩子的眼睛看瞳孔反射(孩子脑部摔伤,如果瞳孔一边大一边小,有可能是脑出血,如果两个瞳孔一样大且眼球运转正常,就无大碍),发现并无问题。孩子的爸爸不依不饶,扒拉着孩子的头发说:“怎么可能没事?大夫您看,这磕了仨包呢,连头发都磕没了。”胡来顺瞄了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非盼着孩子出点儿事才踏实?有从床上掉下来磕仨包的吗?那是枕秃!”
看病的间隙,胡来顺忍不住跟周芸抱怨了一句:“今天晚上没碰上几个正经病人,净遇见奇葩了!”
儿童由于思想尚未成熟、行为方式幼稚,很多时候就是表现出各种“天上的谜题,喷饭的解答”,徒给家长增添紧张和劳碌。不光急诊,整个儿科医生群体每天都要大量面对那些“没病看病”的患儿和家长,这种情况下,帮他们筛查出并没有患病,其实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所以听了胡来顺的话,周芸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何况她正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忧心,那就是李德洋的接诊速度越来越慢,搞得围在他诊台前的家长越来越多,意见也越来越大。周芸知道胡来顺“调节”接诊速度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但李德洋可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真的遇到了问题,所以站起身向他走去。
和胡来顺这个“临时工”不同,李德洋的编制就在急诊科。周芸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从省医学院分配过来时,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对未来满眼的憧憬,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对来看病的小朋友特别温柔,从不急躁,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周芸暗暗地把他列为科室重点培养对象,希望能再带出一个霍青来,所以平时出诊恨不得手把手地教他。李德洋也很争气,虚心学习,工作认真,实习期考核成绩名列全院第一,只是性格腼腆了一点儿。参加院党委组织的学习活动时,他表示“我一定要向周主任学习,做一个她那样的好医生”,直到现在周芸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微微涨红的脸庞。
但是,现实很快就用一记耳光把李德洋打醒了——是真的一记耳光。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次小夜门诊,他在留观室亲眼看见一个小护士给一个得急性胃肠炎的患儿输液时,第一次没有把针头成功扎进细小的血管,跟患儿的父亲说了一句“需要再扎一次”,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那个五大三粗的父亲抡圆了给护士一记耳光,打得护士仰面摔倒在地上,满嘴的鲜血,就连吐出的两颗牙齿都是红色的。那个护士爬起来,哭着捡自己的牙齿,患儿的父亲一脚把牙齿踢飞说:“再扎一次,再扎不进去,还他妈抽你!”
从小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长大,很少见到暴力的李德洋被吓傻了。
更加令他震惊的是,报警后,警察过来时,处理的结果竟是罚款四千元了事。周芸愤怒地抗议,说一定要把打人者绳之以法,但得到的回答仅仅是“要理解家长的心情”,院领导也在一旁劝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人者用手指蘸着唾沫数出四千元钞票,甩给周芸时还来了一句“给那护士镶牙够了吧”,然后抱着输完液的儿子,在很多家长仰慕的目光里,像个英雄一样昂着头扬长而去。
第二天,《平州晚报》刊登了对这一事件的报道,题目是《输液技术不过关引发医患冲突》。
挨打的护士辞职,离开了医院。
大约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李德洋好像变了一个人,那个温柔、自信,对工作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寡言少语、谨小慎微,接诊时低着头,仿佛总在跪地求饶的可怜的家伙。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周芸找他谈过心,但在他语无伦次的言辞和飘忽无定的目光中,她只感受到了一个身陷重围、四面楚歌者的绝望。
有多少年轻的儿科医生,就是这样在惨淡的现实面前“幡然醒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曾经发誓要坚守一生的工作岗位啊!
周芸不忍心看着这么一棵好苗子就这样沉沦下去,但李德洋的状态已经明显不适合继续在紧张的一线接诊,便把他调到了影像室负责X光片、B超和CT的拍摄。谁知士气大挫后面往往跟着一溃千里。在给一个因跌伤后右肘部肿痛伴功能障碍的患儿拍X光片时,他将“右肱骨远端骨骺分离”误判成“右肱骨外踝骨折”,导致外科医生在行手法复位时失败,患儿的右肘部肿得像刚刚出炉的面包,家长当然不干了,直接投诉到医患关系科,最终医院做出处理决定,给李德洋以行政记过处分。
让周芸格外心寒的是,拿到处分通知书的李德洋神情麻木,甚至流露出“只要没挨打就好”的一笑,那个笑容油腻而无赖——周芸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会因为恐惧暴力而放纵自己卑贱到这样没有尊严的地步,更何况,就在一年前,这个青年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纯净而阳光……
周芸来到李德洋的身边,见他正在给一个躺在诊疗床上蜷着腿的小女孩摸肚子,那个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李德洋的手指在她的肚皮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按压着,从指尖在皮肤上形成凹陷的深浅程度不难看出,这一按压不仅次序混乱,力度也完全没有章法。
按理说,这种涉及孩子隐私的按压应该屏蔽除家长外的其他人,但急诊科的诊室本来就人多混乱,平州市这么一个三线城市,就诊的很多来自附近一些县、乡、村,所以就更加难以规矩。此时此刻围在诊疗床附近“观诊”的人多得像蚂蚁,周芸正要驱散他们,不知哪个促狭鬼说了一句“这医生摸得够细的啊”,女孩的妈妈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瞪着眼睛问李德洋:“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耍流氓呢?!”
“家长,请注意你的措辞,医生这是给孩子做全面排查。”周芸毫不客气地对女孩的妈妈说,然后冲着围观的人们厉声道,“除了女孩的家长,其他人马上后退,不许围观。”
人群稍稍向后退去,但是依然有人在骂:“这医生摸个没完,啥时候轮到给我们家孩子看病啊!”
接着响起了一片“是啊是啊”的附和声。
周芸看了一眼李德洋,虽然他戴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发青的印堂和不断抽搐的眼角,表明他有些乱了方寸。
她轻轻咳了一声,李德洋望向她,嚅嗫道:“孩子肚子疼,我排查一下肠套叠……”
肠套叠是儿童急腹症中高发且非常凶险的一种,指一段肠管套入了与其相连的肠腔内,导致肠内容物通过障碍,抢救不及时可能导致肠坏死,甚至要了孩子的命。但是——周芸当着家长不好直接指出问题,便故意问孩子的妈妈:“小姑娘几岁了?”
“六岁了。”孩子的妈妈焦急地说,“大冷天的非要吃什么黄桃罐头,然后就疼得嗷嗷的。”
李德洋一下子醒悟过来。肠套叠大多发生在两岁以下的患儿中,五岁以上的孩子极少出现此病,仅凭年龄就可以直接排除……
“你去给其他患者看病。”周芸低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