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把一直站在诊室门口的大楠叫到身边说:“大楠,你跟我一起到分诊台,学习怎样正确给患者分诊。”
大楠瞪圆了眼睛。她是省医学院来平州市儿童医院实习的实习生,照规矩,实习生来到医院后会分配给某个大夫,形成“师带徒”的关系,但急诊科的工作实在太繁重,像霍青那样的主力一天到晚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哪儿有工夫再带学生?只好把她交给胡来顺,问题是胡来顺自己就是个吃饱了混天黑的主儿,大楠跟他“学习”了五个月,一点儿收获都没有。眼看转年到了除夕,半年实习期就要结束,她正在发愁该怎么办,周芸居然让她跟自己学习——大楠激动得圆脸盘都微微涨红了。
周芸带着大楠走到急诊大厅,来到分诊台。分诊台前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拢了一大群抱着患儿的家长。周芸严肃地说:“请大家自觉排成一队,不排好队,我这里就不分诊,耽误的是孩子的病情和大家的时间。还有,严禁加塞,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加塞今晚就不给谁看病!”
人群别别扭扭地蠕动了老半天,才排成了歪歪斜斜的一条长队。
周芸坐在电脑前,开始逐个给排队的患儿分诊:她一边向家长询问患儿的病情,一边观察着孩子的面色和神情,特别是目光是否恍惚和发散,并通过咳嗽、喘息、呻吟和哭泣等声音,判断孩子的痛苦程度、有无呼吸困难等。对于发烧的孩子,她会用手掌摸摸他们的额头——每个急诊医生都有几招“独门绝技”,周芸的绝技之一是通过手掌就能感知患儿的体温是在39℃以上还是以下(儿科急诊,体温在三十九以上的需要医生处理,否则如无抽搐惊厥现象的可继续观察),比用体温计还准确,从而判断他们留下还是回家。对于跌撞伤、烧烫伤和气管异物的患儿,她让大楠从队伍中将他们遴选出来,直接去诊室找医生处置,之后再补号;对于那些没有带着孩子来、只想跟医生说说病情就开药的家长,她一律严词拒绝(急诊的原则是“见人看病”,没有看到患者,医生一律不予应诊);对于那些家长急得火烧火燎,但其实病情并不严重的患儿,她耐心地劝说他们离开医院。
在大楠的眼里,周芸好像一个有着透视能力的魔术师,在给第一个孩子分诊的时候,就已经对排在后面的两三个孩子的体况和病情,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判,所以一边把打印出的分诊条递给分诊完毕的患儿家长,让他们去挂号窗口挂号缴费,一边在电脑上提前敲击出下一个孩子的年龄、体重、身高、病种和分级,等得到患儿家长证实的时候,新一张分诊条已经吐出了打印机——而大楠不知道的是,周芸在做着这些的同时,还竖起耳朵听着急诊大厅的叫号,并用余光观察着检验室窗口的便样盒数量和排队取血的患儿人数,把控分诊的节奏,不至于给胡来顺和李德洋太大的压力……正是凭借这惊人的工作效率,她像洗牌的高手一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等待分诊的队伍迅速而精准地推送给不同的渠道,让阻塞的流水重新畅快地流动起来。
急诊大厅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随着等待分诊的队伍一点点缩短,周芸开始教给大楠一些知识:“分诊护士最需要关注的有四点:一乖二烦,三凹四陷。知道分别代表什么意思吗?”
大楠摇了摇头。
“一乖,孩子生病,本来应该很难受,哭闹是正常现象,太乖往往是病重的表现,不管家长裹得多么严实,宝宝睡得多么踏实,也要让家长打开包裹,亲自观察孩子的面色、口唇、皮肤弹性和呼吸等生命体征;二烦,孩子本来还算安静,突然烦躁不安,尖厉哭叫,要马上判断病因实施救治,搞不好就是脑出血;三凹你都忘了?学怎么上的!三凹征(吸气时胸骨上窝、锁骨上窝、肋间隙出现凹陷,是小儿呼吸极度困难的表现)的意思;四陷是指小儿的囟门凹陷,证明脱水严重,要尽快处置——”
这时,她看到诊室门口聚集的患者越来越多,知道胡来顺和李德洋两个人有些看不过来了,于是对大楠说:“我去诊室看一下,这边你来分诊。”
大楠一愣:“我?”
“对。”周芸说,“怎么,嫌这个工作太简单?”
“不是不是!”这是大楠实习以来第一次“实战”,所以她十分激动,但一想到刚才目睹周芸分诊的技术,又胆怯起来,“我怕我做不好。”
周芸站起身,按着她在电脑前坐下,只说了“你行的”三个字,就出了分诊台,向诊室走去。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腰酸背痛,刚才密如骤雨、高度集中的分诊,其实是一种体力和精力的双重透支……问题在于:对这个注定不同寻常的夜晚而言,这一切,恐怕才刚刚开始。
那个人,到哪儿去了?
她突然发现,原来坐在候诊椅最后一排的那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不见了,他既没有带着孩子来分诊,也没有找医生开药,那么他到底来急诊大厅做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踪影?周芸心上的疑云越来越浓重,她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推开了诊室的门。
10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也许是剃了一半的头发吧。
旧区大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和楼房像是剃得参差不齐的部分,新区兀立如林的高楼广厦像是还没剃的部分,而被冻得发青的大凌河蜿蜿蜒蜒地横亘在中间,好像是推子用力过猛而剃得确青的一道头皮。
卓童蹲在旧区教育局大楼的楼顶,二十多层的高楼,低头是平州市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举头是铁板一样密布无边的黑色寒云,狂风呼呼地吹开他那嵌着无数闪亮铆钉的黑色皮衣,把他的头发撕扯得上下翻飞。他那张圆圆的、雪白的脸蛋上,一双眯起的月牙眼和秀气的红色小嘴,都流露出一抹笑意。他从地上站起,慢慢地登上楼顶的边沿,尽可能地探出身体,拉开裤子的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对准下面的都市,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尿液滋出的一刹那,立刻被风撕扯成一条深黄色的斜线,然后挥洒成无数的颗粒,坠入深深的凡尘,看着这宛如给大地播种一般的景象,他的脸上再一次绽开了羞赧而可爱的微笑。
尿完了,他打了个寒战,然后塞好东西,拉上拉链。他回过头,只见铺着黑色油毡的楼顶上,二三十个青少年正跟着音箱里播放的音乐跳舞。
他们的舞姿并不好看,肢体僵硬,缺乏整齐,一群本来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不如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对节奏拿捏得准,活像一群僵尸在坟头蹦迪。但卓童还是激动起来,他跳下楼顶的边沿,跳到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正前方,一边剧烈扭动着包裹在黑色皮裤里的屁股,一边跟着音箱里的音乐唱了起来:
陛下我叫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再说一次,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是不是,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啊对对,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实话说,他跳得并不比其他人好看,只是动作更加狂野,伴随舞姿抛出的飞眼亮闪闪的特别娇媚,至于唱得就更不好听了,完全没有优秀歌手演绎这首《达拉崩吧》时的那种灵动,特别是在更换声线的部分,放在大马路上每一条车道都在压线,高音部像要被别人掐死,低音部像要掐死别人,不知是不是风吹得太猛的缘故,听起来竟还有些跑调。
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少男少女对他投以仰慕的目光,他们蹦跳着,尖叫着,打着呼哨,拍着巴掌,兴奋的表情好像集体达到了性高潮——毕竟,这个领舞者是他们共同的“卓总”啊!
卓童的父亲是平州市最大私营煤矿企业:卓氏能源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板,因此他自幼就受到非常好的教育,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上的都是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可他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材料,语数英等专业课就不用说了,高中以后就没及过格。想走艺培的路,可是他美术没有天赋,唱歌天生一副“寡妇嗓”,乐器每样都浅尝辄止,只有舞蹈上点儿心,又嫌不可日辍的形体训练太苦太累太麻烦,也不了了之……不过,这些都没有妨碍他在他妈妈当校长的市艺专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在卓童的学生时代,有件事对他的成长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那是一个暑假,他去市艺专玩儿,看到舞蹈训练大厅里,他妈妈一边破口大骂“卖屄的小婊子臭骚货”,一边让面对面站成两排的几十个穿着舞蹈服的女生互相抽耳光,直抽得云鬓散乱、花容溅朱,正在发育中的几十对酥胸也都颤抖不已……目睹这一切的他,下体兴奋勃起,差点儿把裤子撑爆。从此他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凌虐他人,本身就可以获得媲美性行为的快感。于是他开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女人一样漂亮的脸蛋、挥金如土的雄厚身家、青春期旺盛得发泄不完的性欲和性能力、花样迭出的玩弄和侮辱他人的方式方法,使他很快就成了平州市最有名的恶少,身边也聚集了一大批和他臭味相投的未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