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走到大石旁,小心地蹲下查看。他戴上手套,从石头旁揪起一棵野草,又从封诊箱中把之前从死者口中采集到的草苗拿了出来。
在封诊镜下看了片刻,李凌云道:“死者口中泥土上长的就是这种野草。”说完,他起身环顾四周。“凶手一定就是在这里杀人的。”
“死者的头部曾遭钝物打伤,”李凌云站在大石后,双手虚握朝前挥动,皱眉道,“凶手是在他身后,用钝物打其头部,然后……”
李凌云蹲下,伸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然后他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塞进死者口中,防止其喊叫。”
他又抓起一把土,凝视着土壤中的小草。
“他打坐的地方是山的向阳面,这里生长的野草,也都向着太阳的方向,看来是种喜向阳的草。
“方才我也说过,泥土中的草籽,只有在合适的条件下才能生根发芽,喜向阳的草的种子如果一直放在阴暗处,不会很快萌发。
“而根据案卷记录,死者死后,被抛尸到山阴面的乱坟岗,那里常年没有阳光,而义庄内放置棺材的地方,也是没有阳光的,但是死者口中的野草竟然发芽了,这就说明,尸体曾经被放置在阳光下暴晒了一段时间,只有这样,才会促使野草种子在吸收尸水后,慢慢萌发。”
“大郎的意思是,这尸体被人动过手脚?”明珪问。
“应该是,只是我不懂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李凌云问洪县尉,“这个地方,距离山阴面的乱坟岗有多远?”
洪县尉估计了一下距离,有些迟疑地答道:“至少也有好几里吧!”
李凌云低头推测道:“崖顶距离山阴面的乱坟岗路程较远,死者身长五尺八寸三分左右,身材魁梧,体重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九斤,这片山上岩石陡峭,不能行车,要想把尸体运走,必须要有很强的体力,凶手要么习武,要么就应该是一个用体力谋生的人。”
“这块大石在悬崖边上,从山下走到这里并不容易。”李凌云探头朝崖下看去,又回头看看明珪,“按说人在修行打坐的时候不容打扰,如果此时身边有人,你们术士应该能察觉吧?”
明珪点头道:“不错,术士修行讲究一个‘静’字。呼吸吐纳的过程中,嗅觉和听觉都会处在最灵敏的状态。”
李凌云沉吟道:“既然如此,如果凶手贸然走来,鞋底踩在石子上,应该很容易发出声音,惊动打坐的死者。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术士身后,对其进行偷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死者对凶手的脚步声非常熟悉,因而知道来人身份,所以毫无防备。”
“而且……”李凌云补充道,“用体力谋生的人更易出汗,凶手从山下走到此处,需要耗费很多力气,身上难免会有较大的汗味,除了声音,这种气味也会惊动死者。然而死者并没反应过来,这也证明他对凶手很熟悉。”
“此案应是死者身边人下的手,那这个范围就小了很多,而且按大郎现在的推测,似乎不是我们在追踪的那个连环杀手所为。”明珪若有所思地道。
“这样判断还有些早,”李凌云淡淡说着,手指大石,“你们看,石头上有东西。”
“有东西?”明珪与谢阮都凑了过来。
李凌云蹲下,用封诊镜对着岩石观察了一会儿,就把封诊镜递给二人。
“石头上有划痕,呈线条状,赭石色,有可能是血迹。”李凌云让阿奴把封诊箱背到身边,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硬纱网编的圆柱小筒。
小筒一拿出来,众人就听见里面发出嗡嗡声,仔细一看,里面竟然是一群苍蝇。
“先是老鼠,现在又用上了苍蝇,你到底要做什么?”谢阮不解地问。
“苍蝇最嗜血。同样是赭石色的痕迹,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树皮的汁水、野果的果肉,但这些东西是不会像血一样散发腥味的。”李凌云拿出一根纤细的竹签,竹签大约巴掌长短,一端缠了些白色的棉絮。
接着,他用水打湿那些棉絮,用棉絮轻轻在痕迹上擦拭,直到棉絮上也沾染了颜色,随后又拿出另一根棉签,蘸了一点小盒里有些发黄的黏稠液体。
“盒里的是蜂蜜水,苍蝇也非常喜欢蜂蜜,但蜂蜜不如血腥味吸引它们。把两根棉签一起放进这个小筒,落在棉签上的苍蝇的多少,就可以告诉我们这是什么。”
说完,李凌云揭开纱桶侧面的一片纱网,把两根棉签伸了进去。很快,苍蝇闻到气味,迅速落下,果然那根棉絮被染成赭石色的棉签上的苍蝇数量,明显多于蜂蜜水那边。
“是人血。”李凌云笃定地道,“根据痕迹形状,看起来像是直接从脚底划过形成的,也就是说,凶手脱掉鞋,赤脚靠近正在打坐的死者。”
明珪赞同道:“早上山风刮过,树叶阵阵作响,如果凶手再赤脚靠近,很难被察觉。”
李凌云又补充道:“从血痕长度看,凶手的脚底板,被石子划了一个最少半指长的伤口。”
“脚被划了那么大的口子,他不会觉得疼吗?”谢阮不解,“总该发出声音吧!”
“很明显,尸体的伤口是凶手高举石头砸向术士,在极为兴奋的状态下留下的。而且从尸体面部伤口看,凶手用的是不规则的钝物。此地遍地是石头,那么……最有可能的凶器,便是随处可见的石头。”
“杀完人后直接丢下悬崖,想找也找不到。”
李凌云看向明珪,冲他点点头:“子璋说得没错,凶器我们不必再寻!”
说罢他又问洪县尉:“此处可有通往乱坟岗的路?如果有,劳烦您带个路。”
洪县尉点头称是,带着众人沿着一条崎岖的小石路下行。众人走了约半个时辰,才终于赶到乱坟岗。
大家停下时,李凌云已远远落在后面,等了小半刻才赶上来。
明珪有些担心。“大郎可是还有些病后体虚?”
李凌云摇头道:“小病而已,只是我平日并不怎么爬山,所以走到这里颇为困难。试想,凶手肩上还扛着一名处于昏迷状态的壮年男子,可想而知其体力有多好。如果是习武之人,此人武功必定了得,但他更有可能是靠体力吃饭的劳作者。”
李凌云说完,定神向左右看去,观察现场情形。谢阮眼神锐利,手指右侧道:“看,那边的灌木有些稀疏。”
李凌云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些灌木的枝丫被折断,随后又发现了一些血迹擦痕。洪县尉站在他身边指着一棵不大的树,道:“看来凶手就是从这里拖着死者到了那棵树下。”
李凌云等人追踪擦痕,果然在树下的地面以及周围的草叶上都发现了血迹。
“血迹呈流星状,并非喷射造成,而是甩出之后在抛洒时形成的。这说明,凶手剖开死者肚子时,死者还有意识,因为疼痛开始剧烈反抗……”李凌云又看了看悬挂尸体的树枝,“这上面大量的树皮勒痕也能证明,死者当时正在拼命挣扎。”
“尸体被发现时,双手被用普通麻绳捆绑,这种麻绳很常见,所以并没有带回县衙……”洪县尉说着在树下草丛中寻找起来。
“有了,”拨开草丛,洪县尉兴奋地手指一段绳索,“在这里。”
李凌云拿起那绳索观瞧,见两端断口整齐,尾部被打了个结,明显是为了放尸体下来,用刀直接砍断的。
“这东西有用吗?”洪县尉见李凌云一直盯着那个绳结,忍不住问道。
“的确是普通麻绳。”洪县尉闻言面露失望之色,却又听李凌云道:“但绳结不是普通的绳结。”
说着,他把那个绳结展示给众人看。“凶手打的绳结名叫‘挑夫结’,这种绳结,只有经常上山砍柴、挑担子的苦力人才会打,一般良人家中会打的人很少。”
明珪叹了口气。“看来这下可以排除那个连环杀手术士了,依我看,此案应该是个身份低贱的苦力所为。”
“嗯!”李凌云点点头,又围着树干寻了一圈,这次他在坟堆附近的软土上发现了一串鞋印。
“八寸五厘长短,”李凌云用封诊尺测量后道,“从花纹看,他穿的是一双手工编织的草鞋。虽然旁边还有别的鞋印,但可明显看出是报官的猎户所穿的靴子的靴痕。”六娘在一旁适时地拿出石膏,准备将鞋印取下。
“没有术士会穿草鞋。”明珪起身看看周围,此时太阳已接近落山,乱坟岗四周不时响起一两声鸟鸣,混合着呼呼风声,颇有凄凉恐怖的感觉。“这里是乱坟岗,平时不会有人来。现在也不是扫墓的节气,可见留下这草鞋印的就是凶手。”
李凌云低头看向正在用石膏取鞋印的六娘。“如此一来,基本可以确定,此案与我们之前查的案子并非同一个凶手所为。”
谢阮点头,但又问:“只是这个凶手又到底会是什么人呢?一个苦力,身份必然低贱,怎么敢杀在当地颇有声望的人?”
李凌云答道:“死者是一名术士。而术士生性随意,不熟悉的人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行踪。凶手既然把死者的行动轨迹摸得这么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自然不一般。刚才我也说过,凶手是苦力,这样的人体味重,但他接近死者时,死者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看来死者对这气味也不陌生,以致嗅觉都有所麻痹,从这一点也能证明凶手是熟人。凶手会打‘挑夫结’,穿草鞋,体力好,身份卑微,而与术士往来的都是一些权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