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不以为意,仿佛这很稀松平常,不值得一提。他接着拨开尸首的口部,惊讶道:“咦?他口中有土……等等,这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用尖头夹子夹住死者口中的东西,轻轻拔出。
在夹子尖端上被夹起的,是一株发黄的幼苗。
“土里的草种发了芽?”发现异样,李凌云将其口中的土又清理了一番,“嘴里还有几根……”将全部幼苗一一夹出,李凌云观瞧了一会儿,道:“通常草籽会因飓风卷起、行走携带、动物排泄等方式散播到各个地方,可草籽若要发芽,必须要有日光、水露和足够高的气温,其中水露最为关键。很多草籽无法发芽,正是因为水露浸润不足,这也是为何有些土壤未下雨时光秃秃一片,只要一下雨,很快便会生出一片绿芽。”
明珪听出李凌云的弦外之音。“死者口中的草籽能够发芽,与腐败尸首流出的尸水有一定关联?”
“有一点,但这并非重点。”李凌云皱眉,“他口中最多一把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草籽,说明凶手取土的地方经常有人去,且相对干燥。”
“会是哪里?”
“不好确定,但此地一定可以晒到太阳。”
明珪心想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太多,这必定是个极为笼统的结论,或许又是李凌云在“尽力记录一切线索”而已,他此时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再追问。
李凌云似乎也没准备深究,只是把几株幼苗塞进油绢口袋,接着便拿起铜尺在尸首各部位上比画着。“六娘记下,死者身高五尺八寸三分左右。”说完,他让阿奴用装满水的水袋将尸体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蝇蛆全部冲掉。好在阿奴提前挖好了引水凹槽,这才没让那些滚成团的蛆虫随着水到处流。
待尸表看起来干净许多,李凌云取出一个类似耙子的工具拨开腐肉。阿奴又在一旁用水冲洗,直到死者的骨盆清晰可见。
“是个男子,”李凌云略微费力地用手指摩挲一块蝶状骨骼的连接处,仔细观察道,“此处为骨盆连接处,连接处骨角清晰明显,骨质致密光滑,并未过多磨损,可推出死者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
他小心地检查死者的双手,虽说手掌腐烂也极为严重,但仍留存了几个勉强完好的手指。李凌云便让六娘拿来一小罐朱砂墨,用毛刷轻轻在尸体指尖刷拭,再用薄薄的泾县宣纸拓下。接着,他将拓本整整齐齐地贴在了封诊录上的“指印”一页。
随后他又扒开死者的四肢骨骼,指着那条被熊撕下来的左小腿道:“有骨折旧伤,从愈合状态看,他是从高处坠落后骨折的,所以留下了骨头粉碎过的痕迹。”
死者那被蛆虫吃得露出白骨的脚部也被清洗干净,李凌云观察道:“足部关节磨损严重,其必有步行、登高的习惯。”
随后他来到尸首头部,命阿奴洗干净,并取出整颗头骨抱在手中。“颧骨很高,死者为方脸,此特征可用来确认尸首身份。”
做完这些,李凌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没有什么其余发现,可以重新盖棺了。”
收拾尸首的事自然有六娘、阿奴去做,之前在一旁静静观看的子婴也主动上前帮忙。明珪扫了一眼子婴有些单薄的背影,把李凌云拉到一旁的角落。
明珪担心地看着他。“大郎,你可知你刚才昏厥之前在做什么?”
李凌云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明珪叹了口气,把刚才发生的异状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后,又问道:“你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只记得门外吵闹,有人在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的,之后就不记得了。”李凌云低头思索,“为何我会不记得自己做出的行为?难道我是发离魂病了?”
明珪道:“你之前生病体虚气弱,这个时候有可能会因身体极度虚亏而头脑模糊一片,自己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倒也不必太担心,术士之中这样的情况很多,晋时有人服了五石散就会情绪激动,一定要饮酒奔跑才可缓解,因此五石散又被美其名曰‘行散’。这种时候,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想法,甚至醒来以后,完全忘记自己做过了什么。”
“但我并没服用五石散。”李凌云很是困扰。
明珪笑起来。“你当然没有服,我只是说,类似的情况并不是只发生在你身上,世间本来无奇不有,或许你只是因为病了才会这样。”
“我病了,就要掐死人?”李凌云费解极了,“可我阿耶说过,我们封诊道,是不能杀活人的。”
“不能杀活人?”明珪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奈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们封诊道从来都是做查案追凶的事情,怎么可能杀人?你病了,所以无法控制身体,不过如此而已。”
“或许是,要是下次你发现我又这样,记得阻止我。”李凌云也不想纠结此事,他对明珪说,“传闻中说封诊道地支一脉,当初就是因为不忌讳杀人,与我们天干才会水火不容,最后分道扬镳的。这是铁则,我不能违反。”
“铁则……”明珪迟疑道,“因为是规矩,所以你才告诫自己不要杀人?”
“既然有规矩,就要遵守。”李凌云奇怪道,“不然要规矩做什么?”
“我是说,如果没有规矩……你会怎么做?或者说,没有这个铁则,你敢杀人吗?”明珪好奇地试探。
见李凌云皱眉不语,明珪连忙摆手。“我就是好奇,大郎为难的话就当我没说过。”谁知李凌云却道:“我倒是没想过,不过既然已有了这规矩,那就没有如果可言。”
“说得也是……”明珪了然地笑笑。此时六娘施施然走来行礼道:“谢将军带着人回来了,请大郎和明少卿去看看。”
二人对视一眼,走出义庄,果然看见谢三娘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身边一群术士打扮的人,个个噤若寒蝉。明珪扫了一眼,见人人头上大汗淋漓,又看到旁边有一架拉货马车,却不见马匹,不由得失笑。“莫非,三娘你是用人力马车把东西拉来的?”
谢阮不理他,递个布包裹过去。“这些都是那闲云散人爱用的物品,你们看看。”
李凌云上前接了包裹,打开来发现都是一些笔墨纸砚。选好物品后,他戴上油绢手套,拿出一张闲云散人刚开不久的药方,接着让六娘向铜皿中加水烧开,把药方在水汽上快速拂过,当确定药方已略微潮湿时,他又让六娘取出半勺炭粉,均匀地撒在纸上,只见他捏着药方的对角抖掉多余的粉末,药方上立刻显出多枚纹线清晰的指印。
李凌云拿出黄铜柄封诊镜仔细观瞧,在其中找到一枚完整的指印后,他命六娘用刀沿着指印边缘将其裁下。
六娘细心剪裁的同时,李凌云则打开封诊录“指印”一页,按照同样的方法,也剪下一枚。
随后,李凌云拿着两枚指印,在义庄里随便找了间阴暗的空房,关上门,点起蜡烛。在烛光的照射下,他缓缓将两枚指印叠加在一起。明珪和谢阮目睹了奇迹般的一刻——这两枚指印的纹线,在明亮的光线下,竟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重叠的指印映在李凌云眼中,他长舒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指印重合,死者果然就是这个闲云散人。”说罢,他和二人回到院中,问谢阮:“这些都是死者的家里人?”
“算是吧!这个闲云散人名叫赵日初,晋城本地人,本来家中经商,家底很是丰厚。”谢阮回忆着从这些人嘴里打听到的信息,“他是家中独子,热衷修行,在很小的时候就拜著名术士为师,父母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出家为道,把家里的宅子也改成了道观。这些人既可以说是他的家人,也可以说是道观中的术士。”
李凌云向众人问道:“你们之中,谁对闲云散人最了解?”
其中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颤巍巍地出列。“小老儿了解,我本来是赵家的管家,现在也在管理道观。”
“你最后一次见到闲云散人,是什么情况?”
那管家回忆道:“我最后一次见到观主,是送他上山打坐的时候,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难道你只送他上山,就不管他有没有下山吗?”谢阮奇怪地问。
管家苦笑道:“观主经常上山修行,有时对天地元气有所感悟,会在山中行走,不一定待在原处,几天不回家也是常事,所以我们并没有很快就发现他失踪了。”
“术士打坐辟谷,经常餐风饮露,好几天不回家也正常,这位管家没有说错。”明珪在一旁肯定了这个说法。
李凌云点头。“原来如此。那可否麻烦你带我们去看看你家观主打坐的地方?”
管家当然不敢推辞。谢阮见状,命洪县尉将其他人与那宋娘子一样带到义庄内暂时看管,又让人牵马过来,一行人上马朝管家所指的山中走去。
发现闲云散人尸首的地方,是晋城外出名的乱坟岗,它位于附近名为“大青山”的山的山阴处。
管家带着众人直奔大青山,来到山顶朝阳的那处悬崖峭壁上。众人发现,在山崖的崖顶处,有一块平坦的大石。那老管家手指大石,道:“平时我们观主就在这里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