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发现机栝的?”
“声音。”李凌云指指耳朵,“说话时有机栝怪音,声音虽小,却不至于完全听不见。狼眼眶的细小表情也可以用机栝催动,但不管表面做得多么真实,活狼眼中的反光,和用宝石打磨出来的假眼还是不一样的。”
“可他走路没有声息,人走路怎么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李凌云的目光移向童子的鞋底。“如果你也穿着软木为底的鞋,鞋底再粘上一片毛皮,再加上身姿很是轻盈的话,只要不在木地板上走路,你也能像猫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
明珪仔细看那童子的鞋,果然在边缘看到一点毛发。
他转过头问李凌云:“大郎要揭穿他吗?”
“我为什么要揭穿他?是你说他是妖,又不是他自己说的,这事我告诉你不就行了?”李凌云奇怪地反问。
“也是,”明珪失笑,“好吧,他的确是个人。”
“人为什么要这样打扮?”李凌云又问。
“因为外头的人不太乐意把这仁和坊的住户当人看,所以他们才故意搞出这些妖鬼扮相。”
“什么意思?”李凌云不解,“我怎么听不懂。”
“西京长安有句老话:‘长安大,居甚难。’其实也不尽然都难,因为京城就在天子脚下,所以对百姓而言,只要住在城里,不管生活怎么贫苦,总的说来都有各种好处,所以即使是这东都北部公认的贫困之地,坊中住宅也修得密密麻麻,哪怕只是草屋,也多见层层相叠。可不管是长安还是洛阳,京中都有几个坊空得很,好像平时根本不住人,就像这个仁和坊,森木繁茂,甚至时常会有虎狼出没,大郎你就不觉得其中有古怪吗?”
“确实古怪,为何如此?”
明珪抬眼看看童子,怜悯地道:“每一座都城里终究都会有一些无处可去的人,不过虽说无处可去,但还得让他们有一个安身之所,就像游魂终究要归于地府,这座大城才能得到安宁。东都只有仁和坊这种仁慈宽和之处才可以收容他们,不过……因为他们身份特别,所以必须把他们跟寻常人区隔开来,对外而言他们是‘不存在’的,不是妖鬼,又能是什么呢?”
“他们莫非是罪人吗?”李凌云也看向那童子,在他小小身体的前方,一座建筑已遥遥在望。
那座建筑是高达三层的飞檐重楼,每层的飞檐上都装饰着琉璃烧制的金色鸱吻,覆着黑色的瓦,楼上每块木头都被刷成赤红色,第一层的楼基上还使用了极大的青石,山墙被涂得雪白。
这样豪奢的建筑,绝不该出现在洛阳城中最贫瘠的仁和坊,可它偏偏就出现在眼前了。
“就算是罪人,首犯哪怕十恶不赦,家人也不过是被流放而已,未成年的罪人会罚没到宫中,作为官奴差遣。大唐自有一套制度,为什么要让这些罪人住在这里?”走到楼前,李凌云抬头眯眼朝上看看,“这瓦当上的莲花纹,怎么看起来,跟皇家离宫里用的一样……”
“因为有的罪人可以杀,而有的罪人却不能。不但不能杀,还要养着,并且要养得白白胖胖,还得让他们保持心情舒畅。”谢阮语气不爽地说完,提起袍摆,随着狼面童子上了台阶,她有几分不耐烦地催促,“赶紧跟上来。”
楼外有非凡气象,楼内也是金碧辉煌。
只见宽阔的厅中以巨木为柱,粗大得一人不能合抱,柱基的汉白玉上,以玳瑁镶嵌着如意纹,就连窗棂都装饰了闪闪发光的云母片,拼贴成吉祥云雾的纹路。
随处可见的幔帐细看都是宫中贡品布匹所制,系幔帐的带子每条都有金丝刺绣。当中巨大的六插画屏上是一幅完整无缺的伎乐图,音声诸部齐全,走近看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画,而是绣像。不知这样的巨型刺绣屏风,要耗费多少绣匠的漫长工时。
地面上一概铺着昂贵的素色龙须草席,一旁的坐床扶手是用象牙制作的,雕着仙鹤献瑞的浮雕。床下的榻子是黑檀的,泛着乌色润光,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珍贵檀木。
楼梯上方不时传来阵阵乐音。狼面童子带着众人上楼。在楼口处放着一个三插花鸟屏风,挡住众人视线,里面人影绰绰。
童子在屏风外道:“客请入内。”谢阮先走了进去,李凌云等人跟在后头。
众人绕过屏风,只见屋内铺满了联珠骆驼纹波斯毯,毯边银线绣满异族纹饰。毯上,两个男装丽人正手持旌节 起舞,毯边一群乐人坐在月牙凳上,或吹或弹,正在给那两人伴奏。
因为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覆着机关兽面,细分更有豺狼虎豹,每个人都不露真容,这场热闹落在李凌云眼中,就难免有些妖气森森。
屋内当中有一张八尺大坐床,床边两个婢女身高不足四尺,李凌云推算她们年岁都很小。她们身穿水红衫子,下着绿色袍裤,脚踩轻便线鞋,脸上是猞猁面具,一人手里拎着一面孔雀翎的大扇,正在给床上的男子打扇。
那男子身穿紫金色翻领胡服,半躺半坐,正闭着眼斜斜地靠在凭几上。
男子右脸覆着一张金制薄面具,面具上刻有凤舞云翔的花纹。虽说只露出了左半张脸,但在这房里,他已经算是唯一真正露脸的人了。
而且就算只看那半张脸,也瞧得出这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在他额上,单戴的网巾斜斜飞上,直插进鬓发里,衬得眉头黑而不乱,给人一种高贵之感。
他眼形细长,嘴唇是完美的菱形,眼角有一些明显的细纹,显然年岁已过不惑,但年龄的问题并不怎么影响他的俊美。
男子光着双脚,足衣扔在一边,单手托腮,手指不断在耳边敲着,节奏与两个舞者的脚步刚好合拍。
“苏苏,你跳得不对,比乐音快了三分之一个拍子。”男子睁开眼。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但舞者中右边那个却娇躯一颤,立即跪下趴伏在地。
男子见状,叹口气道:“算了算了,都下去吧!宫里过年过节只跳《长寿》《万岁》,这支舞陛下又不喜欢,谁还会跳,就算你们都跳对了也无用武之地,下去练别的去吧!”
舞者和诸乐人一同起身,对男子恭敬行礼,随后迅速退出了房间。
谢阮大步走到床边,正要说话,谁知那男子面露厌倦,呵斥道:“谢三娘,这消停了才几天,又来烦我?如果要办事,叫人过来传话不行吗?我一见你,难免要想起她,一想起她来,我心里就很不舒服。”
“某也不乐意见你,”谢阮不客气地坐下,语气同样厌憎,“带一个人来而已,往后你要全力帮助他。”
“又是她的意思?可真是无休无止。杜衡呢,已经杀了吗?”男子别有深意地瞥一眼明珪,后者对他笑笑,他又朝明珪身边的李凌云看了过去,却见李凌云正瞥着屏风方向,不晓得想着什么。
“有趣的小家伙,到了别人的地方,也不知道害怕……”男子口中嘀咕。
“杜衡还没死,但或许也活不长了。”谢阮抬手从婢女手中拿走孔雀扇,给自己扇起了凉,“你没见过的这个,他叫李凌云。”
“姓李?李绍的长子?”男子的目光在明珪和李凌云身上来回扫视,突然呼喊,“李大郎——”
李凌云霍然回头,面色有些迷茫,好像此时才意识到那男子在叫自己。
“他是此间主人,你叫他凤九郎便是。”谢阮用扇一指。
李凌云品了品。“凤?这姓极为少见。”
凤九斜了谢阮一眼。“叫凤九就行,李大郎,你方才在看什么?”
“那两个舞者,”李凌云道,“我在想,她们跳的应该是《七德》。”
“哦?何以见得?”凤九身子微微前倾,眼中的兴致浓了几分。
“她们头戴进贤冠,下穿虎纹袴,腰上的是螣蛇带,手持旌节起舞。太宗皇帝当初做秦王的时候,大破刘武周之后,在军中作了《秦王破阵乐》。太宗即位后,只要有宴会,就会演奏此曲,并配舞蹈,领头舞者为两人,就是做这样打扮,此舞又名为《七德》。”
“李绍果然生了个好儿子。”男子靠回凭几上,目有追思之意,“这舞自今上即位后,就算万邦来贺,也不再有人跳了……”
“你认识我家阿耶?”李凌云问道。
“认得,不过最初认识他,却也是某人让我去见的,那人跟你阿耶很是亲密,所以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敬你阿耶三分,他要我帮忙,我是不可以拒绝的。”凤九微微一笑,“现在看,按照某人的意思,往后对你也得一样。”
“某人?”李凌云皱眉,“此处如此偏僻,你的待遇却堪比王侯,屋内金玉珍品、皇家贡物无数,刚才那些演奏《七德》的,恐怕也是为宫中舞蹈奏乐的太常音声人,寻常富裕人家,甚至达官贵人,都未必差遣得动他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说的那个某人,可是与天后有关?”
“往后你就知道了。”凤九并不回答,饶有兴致地踏着光脚问,“怎么,你今天只是纯粹来见我的不成?不是案子上遇到了疑难,找我帮忙的吗?当年你阿耶找我,可都是因为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