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看得这么快?怎么只看这些,那边的呢?”谢阮指着旁边一摞摆放整齐的帛卷问道。
杜衡抚着胡须,跟明珪不紧不慢地对弈,语气里有些羡慕:“李大郎这孩子自小记忆超群,过目不忘。这里的帛卷是我封诊道每一任首领办案留下的心得体会,就算是我,也只有遇到棘手之事时才可以过来翻阅。尤其他现在手中那些,都是用金漆木轴制作的,那是最绝密的《封诊秘要》,只有首领本人可以查看。”
“你现在不就是首领?”谢阮怪道,“怎么说得好像你不能看一样?”
杜衡放下一颗白子,摇摇头。“我跟他阿耶有约定,要竭力阻止他入宫。如今眼看没做成,大郎入宫办事都快成定局,某是没有那个脸皮去看啊!”
六娘端着果子冻进了门,给每人面前摆上一盘。果子冻呈青绿色,是把葡萄碾碎,再加入琼脂制成的,上面还浇了一层白霜一样的细末。
谢阮吃着六娘端上来的果子冻,感觉入口即化,十分冰凉,惊讶地问:“这蜜饯怎么如此清甜?还冰冰凉的?”
“上面是大郎从冬季的柿饼上扫下来的白霜,特地找了关中专门晒柿饼的人家收集,一年到头也就能得这么几两,这种糖霜撒在琼脂果子冻上,吃来便十分清甜,跟蜂蜜的滋味又有不同。”
“他不是每天剖尸断案吗?还有心情搞这些?”谢阮说着又美美地吃了一大口。
“人吃五谷杂粮,才有生老病死。”李凌云的目光在卷轴上迅速巡睃,嘴里答道,“我们封诊道对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都有兴趣,气候、饮食、土地、民情的不同,能从人的皮肤、骨骼甚至牙齿上观瞧出来,所以了解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很平常的功课。譬如说柿饼上扫下的糖霜,吃来很是清甜可口,但数量极少,千金难买。有人偶然间发现一物与它相似,就用来取而代之,冒充糖霜卖给人食用。”
“什么东西?我也去买。”谢阮问。
“铅。”李凌云放下一卷,又拿起新的打开。
“那不是用来做器皿的?太常寺的匠户说,上古制作的青铜器里面,就含有铅。”谢阮疑道。
“对,就是铅。如果把葡萄榨成汁,然后将葡萄汁放在铅锅里熬煮,有机会在葡萄汁熬干后得到一种水晶一样的东西。把这东西磨碎,就成了与你现在吃的糖霜口味一样的东西。不过这种东西和柿子上的糖霜不同,人吃了不但会恶心呕吐,粪便漆黑,而且会头晕烦躁,吃得太多的话还会失眠发狂,乃至死亡。”李凌云目不斜视地翻着帛卷。
谢阮眉头微挑。“这样说来,制作这种东西的人,岂不是在害人?”
“这玩意儿本就是拿来害人的,”李凌云的指尖在卷轴某处划过,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扫得慢了很多,“这东西其实最初是术士在炼丹时发现的,后来有人发觉它滋味甜美,就充作糖霜卖钱,谁知却意外致人死亡。最初那个案子,我们封诊道有记录,虽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查出是食用此物中的毒。当时是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得知之后,就严命收缴这种东西,制作者有的偿命,有的发配蛮荒,民间再不允许制作……”
李凌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前几年,还是有个大户家里的嫡子突然发狂而死。当时那桩案子是我去查的,我发现孩子的继母暗中给孩子吃了用了这种铅制糖霜的点心,把人给毒死了。后来嘛,我觉得有些意思,这才让人去关中弄了点柿饼上的糖霜回来用。”
谢阮看看手里的果子冻,打了个冷战,迅速把碗放在地上。
“说来,因为继母一直给孩子吃这个,孩子死前已失明偏瘫了,死的时候那孩子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屎尿齐流……当时他只有三岁,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尚且不懂事。”
“……好恶毒的铅糖!”谢阮大怒。
“物其实是没有善恶之分的,这世上真正会作恶的,是人和人心。人如果无心作恶,这东西再甜美,也进不到三岁幼儿的口中。况且孩子中毒之后,大便漆黑,呕吐不止……并不是完全没有症状,长期给孩子服用这样的东西,孩子身边侍奉的婢子、乳娘,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说透了,不过是一群人一起作恶,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而那个娶了许多妾室的父亲,又是什么好人呢?至少他肯定不在乎这个儿子,否则,继母又怎么可能肆无忌惮地下手?”李凌云将手中卷轴抬起,递到谢阮眼前,“找到了,杀那三个女子的应该就是此蛊。”
谢阮接过卷轴,见上面绘有一只黑黄相间的细头甲虫,旁边以朱砂墨圈起一个浓重的“蛊”字。
“黄黑斑纹,乌腹尖喙。七八月南方大豆叶上会生此虫。斑是说它的颜色,而其毒凶猛如矛,所以这虫子的名字,就叫作斑蝥。”
“斑蝥?”谢阮疑惑,“为什么你觉得是这种虫子,不是别的?”
“斑蝥可以做蛊。你可听说过‘蛊冢’?这里的冢不是说坟墓,而是一种调制蛊虫的手段,就是用死去的毒虫尸体喂养活着的蛊。如果把死去的斑蝥磨碎,用来饲喂同类,毒性就可以从无数斑蝥中积聚在几只斑蝥身上。蛊冢调制成功的话,毒性非常狠厉,可以导致人心跳骤停,造成七窍流血的惨状。”
“我当然知道斑蝥可以做蛊,你之前就说了是虫蛊,我是想问,为什么你觉得不是别的蛊虫?”
“因为你的鼻子。”李凌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谢阮一脸莫名其妙。“鼻子?”
“其他毒虫,比如说毒蛇的毒,虽然也可以做蛊,但是闻之腥臭,想让人服用的话,必须跟酒配在一起。凶手难道会拿着狐狸尾巴去找与自己一样的小娘子喝酒吗?”
李凌云又道:“你们女子喜欢花草香味,在梳妆时也爱有香气的东西,对腥臭之类的气味更是格外敏感。据我阿耶的记录,斑蝥蛊毒经过精心调制,能做到淡入水中而不让人察觉有异。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个可以不着痕迹地下到饮水之中。主家和客人说话,总是要喝水的。如果换成酒,死者可能不愿喝,下毒便告失败,而水则不会。”
“斑蝥身体呈长圆形状,口头下垂,背有黑色鞘翅一对,上生三条棕黄横纹,胸腹漆黑,足三对,嗅之有特别的臭气。此虫有剧毒,只在南方出现,也只有南方某些族裔的人,才会采集此虫制作蛊毒。”
李凌云跟明珪并肩而行,悠然越过一座拱桥。洛阳城中因有洛水经过,水道纵横,类似的小桥众多。杜衡年纪大了,连日奔波,身体有些不适,听说只是找人搜寻毒虫,就没有跟来,而是留在李宅休息。
已经下桥的谢阮闻言,无奈地回头看李凌云。“知道你过目不忘,又何必反复背诵?我又不会骗你,不必老是这样提来提去。只要到了这里,自然有人搞来虫子给你。”
李凌云手指周遭,冷冷地问:“这仁和坊实在是太荒僻了,你让我怎么相信,到这里能找到你说的人?”
如他所说,众人此时置身的仁和坊虽然还在东都之内,却是一片极其荒芜的区域,周遭几乎看不到房舍,反倒处处长满了绿树灌木,只有努力在缝隙中仔细观瞧,才能寻觅到寥寥几座房屋的影子。
“大郎没说错,这里距离朝廷、官市都很遥远,而且……在仁和坊里,还有很多妖怪出没的传闻。”明珪突然一拍李凌云的肩,神秘地微笑,“可是,你要找的东西本就跟蛊毒有关,正所谓不可思议之物,就会在不可思议之处,来这里,应该能找到对你有用的人,或者……妖。”
“……你不会真相信世上有妖怪吧?”李凌云大皱其眉,“我还以为你是大理寺少卿,见多识广,跟愚夫愚妇不一样……”
“别着急下结论,先看一看再说。”明珪的目光转向旁侧,唇角微翘,“你瞧,这不就有‘妖怪’来了吗?”
李凌云顺着明珪的目光看去,一位身穿红衫,外披白色道袍的童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桥头处,他双手在身前举起,对众人叉手一礼。
等到看清童子面容,李凌云不由得瞳孔一缩——童子满脸毛茸茸的,口吻尖凸,嘴边雪白獠牙长长伸了出来,他脸上根本没有人的五官,那是一张恐怖的狼脸……
“客,请随奴来。”张合着狼口说完这句,童子转身在前头带起了路。他的步伐又小又快,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看着很是诡异。
众人紧跟童子,在林中左右绕行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条石板铺就的长长小道来。
李凌云微微思索片刻,一脚踏上小道。“世上果然没有妖怪。”
“怎么说?”明珪脚步微顿,又迅速跟上他并肩而行。
“他‘脸’上的毛是真狼毛,不过那是将狼的面皮剥下贴在木模上制成的狼脸,经细心调整后与他的脸部边缘吻合,所以突然一看,还以为是狼脸长在了人身上。”李凌云瞥着前方的童子,“木模内部装了机栝,他说话的时候脸部肌肉会随之抖动,触动精细的机栝,导致狼嘴张合,动作越大,狼嘴张合的幅度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