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点头道:“确实遇到了疑难,有一种蛊毒出现在京畿之中,被用来杀人,而且已经死了三个小娘子。我在阿耶的手记中查到,这种蛊毒是用一种南方毒虫制成的,此种毒虫在京中药铺内绝不会有人售卖。”
“我明白了,谢三娘叫你来,一方面是那人要我认熟你,另一方面,就是要我帮你找出蛊毒。说来这不过小事一桩,我帮你找就是。”凤九抬眼道,“不过到当下为止,我看的可都是你阿耶和那人的面子。这件事就算了,往后的事情嘛……”
凤九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你和杜衡之间,只能留下一人,所以,你得先努力活下来,咱们再说后续……”
深夜,东都各坊坊门关闭,大道上格外清静。
一艘小木船在洛水湍急的水流中缓缓划动。河边路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照明的火灯,沿河高高的坊墙内灯火通明,不时传出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谢阮躺在船头,双手枕在头下假寐,一名豺面艄公在船后沉默而奋力地划着船桨。
“既然你说要帮我找,为什么我还要跟着你一起来?”李凌云问跟自己同坐一席的凤九。
凤九冷哼一声,抬起眼帘。“替你办事,总要让你知道是怎么办成的,否则若是你觉得我办得容易,岂不是什么都扔给我来做?我的人累死累活,反倒让你落得清闲,这生意换了是你,你会做?”
“我不太懂人情世故,”李凌云想想,欠身道,“看来这回是有劳你了。”
“这个有劳我受了,说来,明子璋倒是比我更热衷于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他也有他的缘故,可不会白白帮你的。”凤九看向在品茶的明珪,后者对他温润一笑:“九郎的茶总是更好喝些。”明珪说完看向李凌云:“大郎不必挂心,我的事等这桩案子结束后再慢慢告诉你。”
“什么更好喝,不过就是盐与香料少放一些,苦味多了一点,自然容易回甘。”凤九对明珪的夸奖并不领情,往炉子里加了块银丝炭,伸手时刚好露出手腕上几条交错的伤痕。李凌云好奇地扫了一眼,凤九将手腕极快地缩回袖中,但李凌云还是看出来,那应该是用匕首切割手腕留下的瘢痕,从瘢痕隆起的程度看,当时伤口还很深。
在人手腕皮肤深处隐藏着蓝色血脉,如果切断这根血脉,人就会缓缓地流血而死,除非及时缝合血脉与伤口,否则这人一定命不久矣。
纵横交错的伤痕,说明割开凤九手腕的人割了好几次……而且看起来,下手的方向是……
李凌云打住思路,他冷不丁地想起父亲李绍的叮咛,如果不是活人牵涉进了案子里的话,尽量不要窥探别人身上的伤痕,否则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揭开了敏感的隐秘,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小船分开水面,从城中一座大桥下划过。一队金吾卫街使骑着马经过这座桥,听见水声,他们朝下看了看,首领抬手示意无事发生,这队金吾卫街使便继续向前走去。
“宵禁之后不得出坊,街使却不查这艘船?这是为何?”李凌云转头看看那队人马。
“船头点的九盏灯是一种暗号。”谢阮的声音从船头飘来,“九是极数,轻易用不得,百姓用这个的话……”谢阮的手在夜色里快速一挥,“咔嚓,要杀头的。”
“给那位办事,便利总该有一些,不然划不来。”凤九看看前方,“前头就是玉鸡坊,我们快到了。”
只见小船在水道中穿梭,不久之后来到一处水道岔口,这里河岸极高,由宽阔石条堆砌,夜色中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高耸的城墙。
“就是这里。”凤九站起身。豺面艄公自后方走到船头,手中提了一个用黑色缎子套住的圆柱状小东西。
艄公揭开套子,里面射出一线蓝光,李凌云认出那是来自波斯的蓝色透明琉璃灯笼。那灯笼与一般纸灯笼造型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那艄公频繁开合套子,灯光就按照某种特殊节奏时隐时现。像在跟灯光呼应一样,前面河岸上突然也亮起了一盏灯。艄公见状,把手里的琉璃灯笼放回去,走到船后抛下船锚。
凤九对谢阮道:“起来,抓紧船舷,不要仗着有几分三脚猫的功夫就不当回事,小心一会儿掉下水去。”
话音未落,小船便一阵剧烈动荡。谢阮翻身跃起,单膝跪地,晃了晃才稳住身形,转身看看,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李凌云以为自己坐着没事,对此毫无防备,现在狼狈地跌在明珪腿上,后者正好笑地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他。
李凌云刚刚重新坐好,就见前方河岸渐渐分开,现出一线黑色,那黑色又逐渐变大,竟然成了一个不大的方形洞口。
听着远处传来的轧轧声,李凌云惊讶道:“机关?这么大声,一定是非常大的机关……这里不是漕渠和瀍水在城中汇入洛水的交点吗?船舶震动,可见水流情况非常混乱,在这水下制造安放什么机关并不容易,到底是什么人能在东都要冲公然修筑这种大型机关?”
“能在京城动土的,除了工部还能有谁?”凤九有些嘲讽地说着,一步迈出船舷,却没传来落水的声音。
李凌云起身去看,发现凤九站在一艘融入夜色的漆黑独木舟上。
凤九见他看过来,介绍道:“这叫细舟,其他船太大,进不去这地方。你挑一艘上便是,对了,记得上来后千万不要说‘翻’字,否则会被艄公扔进河里。”
这时候李凌云才察觉,一旁已有许多黑色细舟不声不响地围了过来。这些细舟太小,每艘只载得动一个人。待他们各自上船,艄公便划舟陆续朝那个黑洞驶去。
因船上没点灯,一直到洞前,李凌云才模模糊糊看出有一大片这样的细舟,密密麻麻,有数百艘之多。舟群排队自洞口缓缓而入,远远看去,洞中有些灯火摇曳,显然里面别有一番洞天。
借洞口微光,李凌云仔细观瞧细舟上的艄公,发现每位艄公都神情僵硬,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灵活,细看竟是脸上覆了一层皮肤状的薄膜。
“别看了,这是鬼河市入口,他们都是鬼河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脸的。”凤九的声音传来,他的细舟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李凌云身侧。
细舟按顺序挤入洞口,李凌云看不清凤九的脸,但仍能听见他说话。
“洛阳城依洛水而建,城中水道纵横交错,十分繁杂,如果细细追究,恐怕比道路还多。洛水每年夏季都会泛滥,为避免淹没城坊,历朝历代官府都会征发百姓挖掘下水通道,避免城中遭遇大规模水淹。前朝炀帝大业年间,大发民夫修筑洛阳宫室,城中有不少百姓不堪折磨,为了求得苟活,陆续逃进地下通道中逃避征召。”
“那不就是逃户?”进入洞中后,四周逐渐亮了起来,李凌云边说边向前看去。前方洞中深处竟修了好几个石制码头,在点燃的火灯照耀下宛若白昼,细舟纷纷在码头边靠岸,或是下人或是放货,一番忙碌景象。
“当然是逃户,这些人藏身地下,意外躲过了前朝末年的战乱。太宗皇帝收复洛阳时,也让人联络过这些地底残民,想要里应外合直接拿下东都,不料这些人贪生怕死,不敢出头。太宗一怒之下,就不许这些人再回到地面上谋生,大唐立国之后,特赦天下也就没有他们的份儿,他们从此只能永远生存在地底河道里头,不见天日。后来这些人就给自己起了名,自称‘鬼河人’。
“话虽如此,他们也总有一些办法混迹街市,也正因如此,他们更不会在外人面前露脸,毕竟如果给外面的人瞧见记住脸面,知道他们是鬼河人,以后外出就麻烦多了。”
说着,众人所乘的细舟终于排到了码头。众人随凤九下了船,凤九抓起李凌云的手,放在明珪胳膊上。
“抓好他。你要记住,鬼河开市,百无禁忌,手里没刀,小命不保。”凤九抬手在李凌云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千万不要离开明子璋和谢三娘这种带刀人,否则以你绝好的相貌,明天天不亮就会出现在不知哪位胡商的后院,成了人家的玩物。胡人身上毛多,体味浓重,你只怕受不了这个。”
“胡商?大唐是不允许略卖良人的,不论男女……”李凌云想追凤九,手上却不敢放开明珪。谢阮看得好笑,从怀里摸了把牙雕匕首塞到李凌云手里,拍拍胸脯,在前头大步带起了路。
李凌云抓紧了匕首,这才松开明珪,快步追上凤九和谢阮,不死心地问:“唐律有云:‘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干这个会被绞死的,在这里怎么还能把唐人卖给胡人?”
“卖?谁的眼睛看见买卖了?谁手中拿着卖身契呢?”凤九朝李凌云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他眼中映着地道两旁的灯,仿佛瞳仁里跃动着两团炽火,“大唐是禁止略卖唐人,更别说是给胡人为奴了,可要是你家人的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呢?要是你被下了药,或是已经断了手脚经络,还被割了舌头,根本就说不出话呢?如此一来,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你自愿跟随人家做奴婢,你又能拿他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