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馎饦的妇人瞥见,捂嘴笑道:“这位郎君太雅致了,就你这个吃法,怕吃到一半,都糊在碗里了,莫非是奴这馎饦做得太粗劣,不合郎君你的胃口?”
明珪摇头,连忙吃了几口,又喝口汤道:“这馎饦是很好吃的,只是我平日在家,跟我阿耶学习修道,自然而然吃得少了。”
“是好吃的。”谢阮捞光了馎饦面片,不客气地道,“店家不必理他,他就这个做派。你看我身边这位,一口气就给吃光了,可见是好吃得很。”
“能治饿的什么都好吃,哪怕猪食狗食。”李凌云冷不丁地开口,伸手又倒了一碗水。
谢阮跟明珪齐齐一愣,那妇人也蒙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明珪放下手中竹箸,有些担忧地看着李凌云。“大郎此话怎讲?”
“你们以为在牢中的时候,能吃到什么珍馐美味?”李凌云反问,“我才从县狱出来几日?当然觉得什么都好吃。况且这馎饦的滋味,的确也比一般的美味。”
那妇人听见最后这句,方才大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来凑趣,老老实实煮馎饦去了。
“说得也是。”谢阮看着李凌云那没有表情的俊脸,一手托腮,瞥着他道,“李大郎,你自己觉得你跟杜公谁会赢?”
“案子真相大白,自然也就知道了,我怎么觉得又不关键。”李凌云道。
谢阮换了只手托脸,刻意加重语气:“输了的人,可是会死的。”
“那又如何?”李凌云起身整整袍衫。
“你就不觉得害怕或者心慌吗?毕竟赌斗的是生死大事。”谢阮不解地站起。明珪给妇人递过钱去,此时谢阮与李凌云二人仍在说个不停。
“害怕有用?到底是可以改变案子的真相,还是可以让天后收回旨意?如果都不是,那就不必害怕。”李凌云正说着,钟声突然自城中绵绵不断地响起,东都洛阳的庞大城门随之发出轰然巨响,缓缓打开。
“城门开了,马上去我家,在我阿耶的手记上应该可以找到破案的关键。”李凌云朝系马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谢阮看着他的背影,目露迷惑。
“这李大郎,性子真是古怪。”谢阮推推身边的明珪,“你不觉得,这人平时太冷淡了?如果只对别人这样也就算了,他居然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好像这个世上除了案子,就没有什么让他动情的事,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是不在乎,你还记得他说过吗?他对人情之类的事理解起来有些障碍。”明珪同情地道,“我觉得,不光是别人的感情,他恐怕对自己的‘情’,也不太弄得明白。”
“自己的‘情’?什么意思?”谢阮重复了一遍,却感到更加糊涂了。
不久之后,东都洛水南面的宜人坊里,谢阮站在高大陈旧的巨门之前,两眼瞪着门上锈迹斑斑的铺首兽头,一副出神模样。
“李大郎,你家就住在这儿?”谢阮转身看看身后另一个坊,在坊路两边,都是碧瓦红墙和亭台高楼,再回头瞧着面前这破落荒凉的样子,她摇头道,“这要是洛北贫民住的地方也就罢了,洛南明明是官员商贾集中的地方,向来寸土寸金,怎么还有这等荒凉之处?”
“这里是前隋的齐王府,到了本朝被赏给了东都太常寺,现在是用来种药的,里头就没什么人。因为封诊道日常剖尸需要避人耳目,所以从大唐高祖皇帝时,就给李家赐居此处,顺便跟太常寺的人一同负责打理药园。”
李凌云敲敲门,很快就有白衣仆佣过来,从侧门把封诊车和一行人迎了进去。
众人牵马进院,看见里面有一些很破败的房舍,勉强还算洁净。房舍中有几个人在翻晒药材,见众人到来,都停下手里的事,恭敬地行礼。
“他们都是太常寺叫来负责种植、炮制药材的官奴,偶尔也会有太常寺的官员过来监督。你们随我来,走这边。”李凌云带路到侧门外。放眼望去,前面是一大片绿地,仔细一看,会发现地上分好了田垄,分门别类地种植着各类药材,遥看远处,前方另有一处院落,目测距此至少半坊远近。众人又上了马,沿一条田间小路往那边行去。
谢阮听着幽幽鸟鸣声问:“不觉得太清静了?地广人稀,恐怕日常出入也不方便吧!”
“倒不觉得不便,清静是好事,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少年偷摸翻墙进来,他们脸上涂粉,衣服还用香熏过,看起来鬼鬼祟祟,很是讨厌。”李凌云手指远方绿树葱茏的地方:“你们看,那边墙外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有人传闻药园里闹鬼,少年好奇,就从那处跑进来,每一次都会来好多人,吵得心烦。”
“脸上涂粉?”谢阮看向明珪,挑眉笑笑。后者会意地问:“这些少年,嘴唇上涂着口脂吗?”
“应该有吧!我见过,嘴巴红通通,身上香喷喷的。”李凌云道,“反正发现他们来了,就让人拿草叉赶出去,不过最近两年他们也不敢来了。”
“为什么?”谢阮好奇地问。
“大前年的六月六日晒书节时,他们又翻墙进来,结果看了我家晒在院中的东西,有人吓丢了魂,就再也没来过了。”
“你家晒的到底是什么书,这般吓人?”谢阮更加好奇了。
“吓着他们的不是书,是我家祖传的一副完整人骨架,小时候阿耶用来教我记忆人骨用的。你们知道吗?人全身上下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我路都走不稳时,阿耶就让我全部背下来。”李凌云挥去面前盘旋的小虫。
“洛阳水道纵横,这东西平时放在地下室内,难免沾染些潮气,要是不拿出来上油晒上一晒,骨架就容易朽坏。我又不晓得他们会在那个时候跑来,结果不但打翻了骨架,还搞得脊骨散了一地,现在只能用铜钉勉强钉在一起。最讨厌的是,这群人把自己吓病了,还找菏泽寺的那些和尚来门口念经,说是什么大威天龙般若蜜,要在这里驱魔……吵得要命,真是烦死个人。”
谢阮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鞭子猛敲马鞍。“哈哈哈哈,某晓得那是谁家的纨绔。李大郎你可知道?东都有个顺口溜,正所谓:‘衣裳好,仪貌恶,不姓许,即姓郝。’却不知那个吓丢了魂的,是兵部侍郎许钦明家的,还是中书令郝处俊家的子弟。这群小兔崽子竟被你家的人骨头架子吓着了,可真是乐死个人。”
明珪也忍不住笑起来,问道:“那些和尚还念经?到底念了多久?”
“他家阿耶岂是常人啊?那是天后面前得用的人嘛!再说太常寺的地方,岂容小儿放肆,和尚过来不过小半天,就被宫里来的金吾卫官员全部给赶回去了。”杜衡无奈道,“世间愚蠢的人太多,看见尸体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一副骨头架子也能惹来这么多是非,所以我们封诊一道才无法光明正大地流传,只有假托医、道两家的名义才能延续下去。”
说话间到了李家府邸,果然就是之前远远看见的那座院落。李凌云带大家到了门口,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已领着仆役在门口接待了。
那女子有三四十岁,保养得好,一时判断不出具体年龄。她面容恬静温柔,眼角有些细纹,但仍可以看出年少时一定美貌惊人。女子上来与众人见礼。来路上李凌云已经提前跟众人介绍过她,她是胡氏,既是李绍的填房,也是李凌云亡母的幼妹。
“姨母,二郎可还安好?”李凌云下了马,第一句就问起弟弟的情况。
“凌雨很好,你去里头瞧他吧!只是你不在的时候,你阿耶他已经去世了。”说到这里,胡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杜衡。杜衡咬咬牙,大步走到胡氏面前,弯腰重重一揖。胡氏连忙伸手架住,问道:“杜兄为何行此大礼?”
“某对不住茗章,实在是竭尽全力也拦不住大郎。”杜衡起身,苦涩地道,“某没用,天后要让大郎办差……某跟大郎办案,赌……赌斗生死。”
“我都知道了,宫中来人早已说了这些,这一切不是杜公的责任。”胡氏神色冷静,显然不是深闺里一无所知的妇人,而是有担当的主妇。
她一把抓住李凌云,严厉地道:“不管什么缘故,你绝不能责备杜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此番你能活下来,有些事姨母不会再瞒着你。”
说完,胡氏将李凌云一推。“你阿耶的手记在他书房里,我一介妇人不便抛头露面,你来接待客人,我先回后院去了。”
李凌云低头思索片刻,抬眼看向杜衡。后者摇头道:“待此案了结,无论谁赢,某都将一切告诉你。此时不说,实在是怕对你心性产生影响,那样的话,就算某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也罢!”听杜衡这么说,李凌云也不纠缠,“我们先去寻我阿耶的手记。”
虽说主人不可能再归来,李绍的书房却仍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一看就是胡氏每日在细心打理。
此时房中厚重的书案被移到靠墙位置,地面正中的席面卷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长方形洞穴。洞穴旁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帛卷,一些帛卷还封在琥珀色的油绢口袋里,另外一些被拿出来。李凌云就着那洞穴坐下,腿插在洞中,也不管旁边紫色草席上的三人,一卷卷地打开帛卷迅速阅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