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说到这儿,也不管一旁听傻了的谢阮,手指连敲封诊令,再抬起右手时,指上已拈了一把寒芒闪烁的封诊刀。
“你最好现在投案自缚,从武学上说,你绝不可能是谢三娘的对手。”李凌云说着朝子婴走去。后者眨了眨眼,薄唇扯开一个鬼气森森的笑来,突然,他用快得看不见的速度,反手将封诊刀横在了明珪的脖子上。
明珪惊讶地看向子婴,后者仿佛变了一个人,缓缓转身对李凌云微笑道:“老师,我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早就有所怀疑,从你提问是不是有人跟陆合道人一起犯案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毕竟证据都指向一人作案,你不过刚刚加入,为何会认为凶手还有他人?……而真正让我确定你有嫌疑的,是小径山陆合道人居住的山洞。”
“哦?那个山洞里不是什么痕迹都没有封诊到吗?”子婴好奇地问。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漏了你的底细。”李凌云把封诊刀捏得越来越紧,“还记得里面的丹炉吗?它空空如也,很久没有炼过丹……可是那些用来交换笔墨纸张的药丸,却显得很新鲜。”
子婴诡笑道:“……那也不能说明,阿芙蓉丸就是我炼制的吧!”
“你是个医道。”李凌云道,“到我家之后,你就找我要了一个小丹炉,说是要继续修炼医道,你有足够的条件,趁去太常寺药园认药时,从陆合道人那里弄到阿芙蓉汁液,然后熬熟它。那药丸我仔细研究过,制得很粗糙,大部分只是熬熟的阿芙蓉膏而已,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你必须快速炼制,所以只能随便做做。”
“就算这样,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凭什么笃定我就是同谋?你又没亲眼看到我写信,更没亲眼看到我炼丹。”
“蜘蛛,小径山的蜘蛛。”李凌云伸手指向子婴左肩。子婴低头看看肩头,笑了起来。“就这?”
“其实那时候根本没什么毒蜘蛛,我只是想试试,在突然受惊时,你到底会用哪一只手。”
“是左手,”子婴闭眼勾起嘴角,“没想到,还是在这里露了馅,我左右两手都能写字,还是不一样的字体,谁知被不存在的蜘蛛给骗了。老师就是老师,胜过弟子太多了,我在你面前简直无可遁形。”
“伏法吧,子婴!以你的力气,即便杀了明子璋,也躲不过一死。你是怎么怂恿陆合道人的,如果老实招供的话或许能留个全尸。”
“留个全尸?就这样?老师,你着实太天真了——”子婴闻言爆笑起来,笑得眼泪涟涟,手中的封诊刀又给明珪的脖颈增了好几条浅伤,看得李凌云和谢阮心急如焚。
好一会儿,子婴才停了下来,擦拭眼中的泪水道:“你们知道吗?那个被灌锡的术士,我叫他师父的那个人,他其实是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谢阮惊讶道,“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因为他是个魔鬼。”子婴咬牙切齿地道,“他年少时修炼阴阳采补之技,结果却搞出事来,跟一个下等娼妓生下了我。他本是个官家公子哥儿,因为丢了宗族的脸,被家人给赶出家门,便干脆做了术士。母亲生下我后别无求生手段,只能继续为妓,就把我送到了他那里。他把我养在道观中,觉得是我拖累了他一生,便不停地打我,我这身上的骨头,早不记得被他打折过多少次了……”
子婴的目光落到陆合道人的尸体上,冰冷的眼中渐渐染上一抹温情。
“我父亲脾气不好,惹人厌烦,道观里其他术士因我是他的儿子而厌弃我,只有这个火工道人和我好。他因为天生有些愚笨,说话结巴,被其他人排挤,只能做一些粗笨的活,砍柴挑水,还要招人打骂。我们都是没人在乎的人,渐渐亲近起来。他喜欢听神仙故事,可旁人根本不让他进三清大殿,怕他傻乎乎的,弄坏了供奉的东西。于是我就给他讲神仙故事……慢慢地,我发现,他对我说的一切全都相信。
“原本我也就打算这么下去了,大不了忍一忍,长大成人再想办法脱离道观。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在睡梦中听见那个人跟我说,你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何必等待,令心中痛苦不已呢?我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为什么我不能试试看呢?火工道人力大无穷,我编一个可以修炼成仙的故事,加上我父亲从西域人那里弄来种植的阿芙蓉,完全可以除掉令我痛苦的根源。我知道阿芙蓉这东西,吸食之后很难断掉,一旦戒掉就会产生万蚁噬心之痛,所以只要手里有这个,让火工道人依赖我,我就能控制住他,让他替我杀了该死的父亲。”
“所以,你就编造了这个六合成仙的故事。可是杀你父亲也就罢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为何还要杀那么多无辜之人?”谢阮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我父亲死后,我才发现,我本性就很喜欢杀人!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术士!”子婴笑起来,笑得像个天真的少年,但已知晓他才是这一系列恐怖杀戮的始作俑者,谢阮眼中,这无邪的笑容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想着杀人。”李凌云叹息一声,“不过是因为你的父亲给你带来了屈辱的出身,又因为他让你饱受排挤,所以你才会想要杀了他。而你虽然杀了你的父亲,但你心中仍记恨那些欺负你的同门,所以,你就把这怒火转嫁到了别的术士身上,这才是你嗜杀的真正原因。”
“老师愿意,自然可以这么理解,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任何理由拦着陆合道人。我想杀人,他想成仙,我们岂不是一拍即合?杀的都是术士,你们知道吧!这些术士平日里神神道道,其实背地里都是我父亲那样蝇营狗苟的无耻之徒,要么想着女人,要么想着名利,死水湖里那个家伙更好笑,整日沽名钓誉,这些人死了有什么关系,他们不事生产,又不种地,活着也在害人,再说了,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修什么仙,反正人终归都是要死的……”子婴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大,昏暗的洞穴里,旁边的炉火把他的脸染成了诡异的血色。
“你可以停手的,如果你最后不把矛头对准明子璋,我可能对你只是提防,并不会那么快锁定你有嫌疑!”
“我也没有办法,那陆合道人已经癫狂,是他认准了明少卿。我接近你们,一方面是为了打探案件线索,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杀掉明少卿,让那陆合道人功德圆满。”子婴叹息道,“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这傻瓜陆合道人了,所以就算铤而走险,我也必须帮他。”
“真是这样?”李凌云问。
“怎么?老师你难道不信?”子婴的双眸中寒光闪现。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李凌云冷哼一声,“那陆合道人早已暴露,你心知他被抓住是迟早之事,而且我们已推断出了他幕后有同谋,一旦他被抓,你无法预估他是否会把你给供出来,所以你一直在等待机会,一个我们松懈下来的机会,而凤九在东都设下的‘雷祖圣诞局’就是最好的时机。那个时候我们所有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此,你带走明子璋,把我留下,其实是因为你料定我会找到这里。马村这地方我早就有所怀疑,而你也心知肚明,可绕来绕去,你还是把我们引到了这个地方,这说明,你真正的目的,并非帮助陆合道人杀人,而是故意引我们过来,看这场你自编自演的苦肉计。你把自己扮成被害者,又当着我们面毫不留情杀了陆合道人,解救明子璋于水火,如果不是我提前发现异样,怎会有人对你这救命恩人产生怀疑?相反,我们所有人还会对你感激备至。至于那幕后指使,也会因为陆合道人的死不了了之。你口口声声说对陆合道人怎样怎样,其实他在你心里,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放弃的替罪羊而已。”
子婴听完,神色黯淡下来。“老师,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李凌云尚未开口,子婴又自言自语起来。“或许真跟老师想的一样,我已经习惯了杀戮的味道。就算今天能够过关,以后还是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可是老师!”子婴用纯净的眼神盯住李凌云,“不管你信与不信,与你们相处的日子里,我感觉我的杀念真的淡了一些……”
子婴继而又用类似小孩子撒娇的声音恳求道:“老师放我走吧!否则我就在你眼前杀了明少卿,我知道明少卿对你来说,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你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若明少卿因为你而死,你一定会很难过,而我也会同样难过……”
“我是会很难过,我也很看重明子璋。”李凌云眼底的火焰越烧越高,双目中血红一片,“念在我们相识一场,放了他!”
“老师真是不会说话,你这么气势汹汹,就非得看到明少卿流血吗?”子婴手腕一翻,抬手将刀片朝明珪脖颈探去,“是我低估了老师,现在看来我是很难活着逃出去了,如果你再咄咄逼人,我只能杀了明少卿,然后你要杀要剐都随你心愿,事到如今我还能拖个垫背的一起下黄泉,也不亏我活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