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树干。在树干上,他发现了一条细细的铜链,那铜链一直探进远一些的地面,好像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样。
“在那里,”狂风暴雨中,李凌云跌跌撞撞地走到铜链前,转头对谢阮吼道,“天雷被引下之后,会顺着铜链移动,快挖,他们一定就在下面。”
谢阮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似乎觉得李凌云的揣测并不准确。李凌云见状嘶吼起来:“不要犹豫,他要引天雷入地,天雷一旦落下,明子璋就必死无疑了!”
谢阮咬得嘴唇发白,抽刀顺着铜链挖掘。没过多久,“咚”的一声传来,谢阮手臂发麻,察觉是刀尖碰到了一块硬物。她不敢妄动,叫来李凌云,二人合力扒开泥土,湿泥之下是一块木板,铜链穿过木板上的小洞,一直延伸到下方。
二人对视一眼,谢阮起身,毫不犹豫地朝木板猛地跺下一脚,轰隆声中,两人一起坠进下方的洞穴。
李凌云在空中抱住谢阮,将自己的身体垫在她身下,两人直直坠到洞底,巨大的冲力一霎时使他的头脑与视线同时化为一片空白。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但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等嗡嗡声略微散去后,他听见谢阮在狂叫:“放开他——”
视觉慢慢回归,他看见谢阮正焦急地跪在地上,双眼看着某个方向,并感到她拼命拽着自己的胳膊,朝那边大喊。李凌云躺在地上看去,发现有一个巨大的铜丹炉在他们面前。丹炉被置于一个偌大的地洞中,看起来几乎跟天师宫中明崇俨用的丹炉一模一样。丹炉的进口大开着,里面安放着五个水晶匣子。
在透明的水晶包裹下,匣子里的东西看起来虽有些扭曲,但李凌云因对人身各部分熟悉至极,所以还是很快认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里面装着的,正是凶手从金木水火土五案死者身上取走的身体部分:一些血块、一根被割下的阳物、一双干瘪的眼珠、一颗硕大的内丹结石,还有一张文着咒符的人皮。
李凌云觉得胸口憋闷难当,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但还没呕出来,就发现了被捆绑在丹炉二层的明珪。此时明珪面色如纸,一看就是失血过多的结果,他被捆得不能动弹,嘴里也塞着东西,只剩下一双怒火中烧的晶亮眼睛可以活动。他被迫坐在炉顶,捆绑他的,正是从引雷针上一直延伸到地下的铜链。
身穿白色星辰服的中年术士站在明珪身边。他身高六尺多,看起来身体强壮,眉骨凸出,相貌凶厉。他手持一柄陨铁剑,那寒光闪闪的剑尖已戳进了明珪的脖颈皮肤,明珪的脖颈流下小股鲜血。那术士脸上带着欲疯欲狂的神色,哑着嗓子号叫道:“滚……滚开,滚开——你们这些人总……总是扰乱我!我要修成无上术法,成……成成为真仙——只要杀了他,杀了他——”
李凌云捂着摔得闷痛的胸口,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刚朝前走了一步,那术士就发出不像人的鬼叫,对李凌云道:“别……别过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李凌云见那剑尖又刺得深了一些,连忙停下脚步不敢动弹,身边的谢阮也不敢擅动。术士见二人都被自己胁迫,仰头哈哈大笑道:“我一生孤苦,是恩人教我这个法子修仙,给我一条出路,离开这困苦人间。你……你你们且等等,那引雷针引……引来天雷,杀了这个五行圆满之人,我就能吸饱雷电,修成正果,做雷霆真仙了——”
李凌云看得目眦欲裂。明珪是他难得的友人,眼看明珪身处危机,自己却不能冲上去,否则那疯癫的陆合道人说不定真会杀了明珪。但他头顶的隆隆雷声又提醒他,时间紧迫,只要此时有一个闪电落下,天雷被引入丹炉,明珪一样会被天雷轰击,五脏剧震,雷灼而死。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陆合道人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术士的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细细血线。他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朝自己身后转过头。
然而正因他这个动作,他脖颈的血线绽开,血如瀑布一样从他的脖颈飞溅到前方极远处。那术士面色霎时发青,口中嗬嗬有声,许久之后才憋出一句话来:“未……未成六合啊……”
说罢术士向前扑倒在地,趴在自己喷出的血泊里。在他身后,子婴一边脸肿起老高,惊恐地睁大双眼,右手中握着一把细如柳叶的刀片,手腕上还挂着麻绳。
“我……我杀了他……”子婴喃喃道,“我杀了他……杀了他……”说着子婴茫然地转身,抬手揪出明珪嘴中的细布,手忙脚乱地把他放了下来。
明珪被捆得手脚发麻,落地后靠着子婴朝旁边走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天雷这时候终于被铜链引下,只一瞬间,地动山摇的轰隆巨响中银白电光闪过,众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那丹炉中的木炭已被引燃。
明珪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回头看扶着自己的子婴,抬起已被划了许多伤口的胳膊,轻拍着少年瘦削的肩头。
“多谢,要不是你,我或许已经丢了性命。”
“明少卿切莫这样说,”子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诚恳地道,“你是老师的朋友,我被这陆合道人逼着说谎,才带你离开东都,现在救你也是应该的……”
明珪见子婴客气,正想再说点什么,一旁放下心来的谢阮忍不住叉腰斥道:“你们可否先想办法从这里离开再说?对了,明子璋,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明珪闻言,咧开干裂的嘴笑了笑说:“我记得进来的地道……这陆合道人不得了,竟然让他在泥石堆里挖出这么个鬼地方……”
话音未落,却听李凌云在一旁冷声道:“子婴,那陆合道人的同谋,就是你吧!”
子婴听言身体顿时僵硬。少年转头看李凌云,苦笑起来。“老师,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会是陆合道人的同谋?明明我跟明少卿是一起被他抓来的……”
“陆合道人捆着明子璋,为什么没捆你?”李凌云深邃无比的目光盯住子婴狭长的眼睛。
“怎么没捆,我是用封诊刀割开的……那家伙不知道封诊令里面藏着这物件,这才被我得手。”子婴抬起胳膊,晃晃手腕上的麻绳。
“你手腕上没有绑痕,”李凌云的声音毫无起伏,目中暗含怒火,“而且陆合道人杀人不眨眼,既然你的用处是帮他乔装离开东都,出了城门你就是个累赘,他没道理还带着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你与他之间若毫无关联,他应该在离开东都后,就找机会杀了你。”
“……老师,你这么讲可就不对了,”子婴看向李凌云,眼神渐冷,“难道我平安无恙不是好事吗?”
“倘若你不是陆合道人的同谋,这自然是好事,可惜,你是。”李凌云冷酷地道,“从收你为徒时我就已经知道,你的骨骼、肌肉都比同龄人强壮,只有习武才会产生这样的结果。”
子婴有些好笑。“我随我师父修术,术士习武很寻常吧!这算得了什么?”
“你也不怕死人,头一次看剖尸你未有任何厌恶,也不曾呕吐。当然,你解释过了,这是因为你在义庄看多了尸体。然而你可知道,习惯看尸体,与习惯看那些被剖开,露出五脏六腑的尸体,也是不一样的。”
子婴沉默下来,眼中升起寒气。
“还有,那封信……其实是太平公主让我意识到了那封信的不同寻常。公主能在东都城中自由行动,是因为她身边始终隐藏着许多宫内高手,在暗中保护她。
“我封诊道李氏一脉,常年为宫中做些私密之事,以天皇、天后如此缜密的心思,不可能不派人在我家宅院附近暗中观察。退一万步说,就算宫中对我李家完全放心,至少凤九的人也绝不会让我出现任何闪失。我阿耶因为明崇俨案而死,天后起用我,便不会让我再发生任何意外。如此一来,就很难解释,这封信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我家中,又正好被你——我唯一的弟子收到的呢?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这封信根本就是你写的,如此一来,你当然可以送到我家,交给你自己。”
李凌云说到这儿,停下片刻,发现子婴没有反驳,才继续往下说:“从你到我家宅邸开始,你总说要去太常寺药园认草药,你知道,这种时候我不会盯着你,况且太常寺药园占地足足半个坊,在这时与陆合道人联络,应该很难被人察觉。”
“然后,就是在酒肆二层发生的事了。”李凌云的眼底燃起点点愤怒的光芒,“你太小看我们封诊道了,剖尸为世人所不容,所以我们早就练就了一身奇怪的本事,其中之一就是在封诊之前,一定要先查验现场,确定没有危害才立屏风封而诊之,只是,我还没教你如何快速判断周边情形……你就已经对我们下手了。”
“虽然你说是陆合道人打晕的我,掳走了你和明子璋,但实际上,能从那个位置打伤我后脑的人,只有你一人。以我的警觉性和明子璋的武功,你可以得手,大部分是因为我们对你太过熟悉。
“就像元婴伪案一样,王虎顺利杀死主人,不是因为他有多高明的本领,而是因为那个术士习惯了王虎的体味。你能成功伏击我们,同样是由于我们对你没有任何防备,这才让你在打晕我后,还能对反应不及的明子璋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