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次不同,所有的干扰都已排除,要想攻克最后的明崇俨案,就必须心无旁骛,从头一点一点地梳理。
这崖壁作为凶手来去的必经之路,如今也成了他孤注一掷的抓手,此时的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如蜗牛般贴着崖壁,一丝一毫地向上蠕动,每上前一步,他都要左右观瞧,生怕漏掉任何一点细微的痕迹。
好不容易爬到中间,李凌云忽然听到了聒噪的嘎嘎声,他抬头一看,一只乌鸦正从悬崖侧面的巢穴中飞离。
瞥见那用各种杂草树枝堆起的巢穴,他心中好奇心顿起,本着不放弃任何线索的他,咬牙爬了过去。
乌鸦很喜欢收集各种奇怪物件,李凌云并无意外地在窝中看到一堆色彩斑斓的羽毛,翻开之后又是一堆闪闪发亮的小石子,还有好几枚从女子的步摇上掉落的宝石装饰。当他把鸟窝翻了个底朝天时,一抹明亮的赭黄跃入他的眼帘。
“这是……”李凌云拿起那个拇指大小的赭黄色物品,发现它是一片平铺在巢穴中的细密丝绸。
李凌云低头望望,发现在距离乌鸦巢穴不远的地方,便有几个钉孔。“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李凌云发现异常,连忙让明珪、谢阮拉拽绳索,将他吊了上去。
“这是贡绸……从周边撕扯的痕迹看,是被什么东西挂住后造成的撕裂。”李凌云一落地,就拿出那片丝绸,“贡绸不稀奇,关键是这个颜色……是皇族才能用的。”
“凶手果然是宫里人。”谢阮眼神冰冷,“可以确定就是赵道生吗?”
明珪点头。“赵道生在东城曾拦截过我和大郎,东宫之中只有他和太子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所以能贴身穿赭黄内裳。”
“不仅如此,”李凌云目光炯炯,“死水湖案发生后,我特意查看了我道封诊秘要上关于马粪的记载,这不看不知,原来就算是官马,因所在府衙不同,用途不同,品种不同,等等,所配置的饲料也不尽相同。我方才在密林洞中发现的马粪中的草料残渣与水案马粪中的草料残渣完全一样,而经过我的逐一对比,这种草料配方来自宫中。”
明珪也跟着推测道:“如果说只是水案留下了马粪,我们还能理解为巧合,可我阿耶的案子与水案相隔甚久,马粪成分竟完全一样,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就是凶手使用的这匹马,常年饲养在宫中。”
谢阮冷笑道:“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凶手原本想着给我们制造点麻烦,没想到末了这竟成了暴露他的关键证据。”
“如果把凶手范围划定在宫中的话……”李凌云手托下巴,沉思片刻后道,“男子、身体强壮、身高六尺一寸七分以上、左撇子、善骑术、穿长靴、衬赭黄内裳。能满足以上所有条件的,就只有赵道生。杜公此前之所以将其排除,是因为他根据子璋阿耶食汤消化的程度,推断凶手作案时间在子时,而赵道生刚好有不在场证据。不过根据我查验的小肠情况看,那食汤明显存在问题。我觉得,凶手既然能为了藏一匹马花如此大的代价,在坚硬的岩石上雕出一个洞穴,那么在食汤上做手脚,其实也并非难事。”
“食汤在肚子中,要如何做手脚?”明珪不解。
李凌云瞥了一眼那高台上的丹炉,接着又看向明珪。“活着不能,但死了未必不可。那陆合道人取死者身体部分是为了修道,而此案凶手取你阿耶人头,又是什么目的?”
“难道不是为了复命?”
“是,也可能不是!”李凌云双目射出精光,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因为只有在将你阿耶砍头之后,才可以替换掉最关键的证据——食汤!”
“李大郎,现在不要给我打哑谜。”谢阮因激动,双侧脸颊涨得通红,“你现在就告诉我,能不能确定杀死明崇俨的凶手就是赵道生?”
“依目前掌握的证据,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得到李凌云的肯定,谢阮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轻帛,在上面急书下赵道生是凶手的证据,接着用油绢袋把那赭黄绸片装在一起,飞隼直传上阳宫。
在此过程中,她并没有察觉,李凌云的目光正凝视着赭黄绸上的一处细微的折痕,直到谢阮将它塞进传信用的漆筒内,他的眉头依旧深深皱着。
不久之后,灰黑色的隼落在华美宫殿的露台之上,发出凶戾的叫声。
上官婉儿楚楚走来。她身边的隼奴抬起手臂,让隼飞到自己的胳膊上,接着取下隼足上密封的漆筒,交到她手里。
她转身进殿,双手将绘着凤凰与飞龙的漆筒呈给正在化妆的武媚娘,后者身边伺候的宫女与宦官见状,立即无声地退下。
武媚娘端详着那枚有些异样的漆筒。在这枚漆筒周围,凤凰腾飞在巨龙之上,明确无误地呈现出压制的姿态。
她拧开那个漆筒,碎裂的封蜡窸窸窣窣地落下,沙子一样撒在流光溢彩,以螺钿装饰的纯金梳妆台上。
武媚娘展开帛卷,又拿起油绢中包裹的赭黄贡绸。
接着,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取了一盒口脂轻轻点在唇上。看着镜中唇似血染的自己,武媚娘对上官婉儿吩咐道:
“拟旨,捉拿赵道生——”
“赵道生刚被抓就招供了?他还说要见我们?”
刚回到东都,明珪与李凌云就被身着官袍的杜衡拦住。杜衡驾上马车,把他们一路领去了大理寺狱。
“是,天皇、天后震怒,直接让左金吾卫大将军带兵去太子别院拿的人。”杜衡面露无奈,“赵道生被抓之后,几乎没被审问便招供了……他说杀明崇俨这件事迟早会露馅,还一口气供出了太子在东宫马房地下藏匿数百战甲的事。按大唐律,私藏兵甲是谋逆大罪,如今东宫已封,东宫臣属全都被留在宫中审讯,估计也只有确实没参与的人才能活下来。”
杜衡带着二人进了大理寺狱,二人发现今天大理寺中似乎突然多了许多陌生人。见二人迷惑,杜衡苦笑道:“天后得知是赵道生杀了明崇俨,便命薛元超、裴炎、高智周三人办理此案,也就是会审,这事大理寺绝不可能凭一家之言就平息下来……老夫也是因为此前参与查案,才被叫来从旁佐证的。”
杜衡将二人领到一处牢房,看门狱卒核对过明珪、李凌云的身份后,便开门将二人放入。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这个赵道生,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手脚被粗铁链铐着之外,赵道生整个人不但没有受伤,相反还显得精神奕奕。他此时正坐在稻草垫上,自斟自饮着绿蚁酒,吃着小菜。
察觉到二人审视的目光,赵道生抬起俊脸痞笑。“还真的把你们找来了?不必奇怪,根本不用审我就都招供了,自然没有人会恶对我。况且天后还要留着我指证东宫谋逆,我相信直到我被砍头那天,都会有人保护我。”
赵道生举起酒杯,面露痴色。“在东宫喝了这么多年美酒佳酿,可谓尝遍了大唐名酒,没想到还是坊中下等的绿蚁酒最对我胃口。”
杜衡并不喜欢赵道生这副模样,怒道:“真狗奴,哪怕太子谋逆,也没见过这样没脸没皮出卖主人的玩意儿。”
“主人?”赵道生抿了一口酒,眼里闪烁起危险的光芒,“也对,我是东宫马奴,太子当然是我的主人。只是谁又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马奴呢?”
“你叫我们来到底要做什么?”李凌云袖手冷冷地道,“别说只是来看你饮酒的,莫非你想让明子璋杀了你不成?”
“那倒不必,自有大唐律杀我,我这种杀了朝廷重臣,又出卖了自己主子的奴婢,按大唐律判决的话,必须得砍头示众。”赵道生嘲弄地道,“我只是想当面同明少卿承认,杀你阿耶的人确实是我,而背后主使者……也的确是东宫太子,我也是这么跟别人招供的。”
“仅此而已?”明珪表情阴沉地道,“你就不怕,我一刀劈了你?”
“你不会坏天后的事,你是她的人,知道她要什么。违背她只会得到太子这样的下场……”赵道生继续喝起酒来,“我知道你们觉得很古怪,不明白我为何会不打自招。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知晓缘故,你们既然有能耐抓我,自然也应该听这个故事。”
赵道生拿着筷子,敲了敲瓷杯。
“很久以前,现在的太子还不是太子时,有个马奴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和这个马奴一同成长的,还有一个小宫女。
“随着年岁日长,马奴与小宫女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然而马奴并不知道,自己尊贵的主人,一个男人,对自己却心存不可告人的隐秘欲望……
“终于有一天,那个尊贵的主人对马奴和宫女的亲密忍无可忍,他让人把宫女调到了别院,名为高升管事,实则严加看管,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他逼迫马奴接纳他扭曲的欲望,用那女子的性命来威胁,让马奴接受被他完全占有和玩弄。”
赵道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痛楚神情。“为了所爱之人,马奴只得依从,他知道自己必须表现得厌恶那个女子,对主人爱恋无比,才能换她周全,于是他开始痛恨她,唾骂她。可多疑的主人并不放心,给他用了神仙丸……对了,就是你们说的那种阿芙蓉丸,让他永远不得离开,受万蚁噬心之苦——你们猜猜,神仙丸是谁给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