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父子三人,明珪的表情变得柔和。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手指弘道观旁竖起的一根高高木杆。
只见木杆大约有半抱粗细,上面挂着个圆形木桶,桶中端坐着一名黑衣街使。木杆一直通到木桶上方,最顶端还固定了一个木轮,上面悬着数根绳索。
“这种望月杆,在洛阳城内每个坊中都有,一旦发生事情便挂上旗帜,旗色有青、红、白、黑四色,青色的为青龙旗,红色的为朱雀旗,白色的为白虎旗,黑色的为玄武旗,各旗上下的位置和数量不同,可以用来表达不同意思,这种秘传,被叫作望月旗语,是左右金吾卫之中传信用的。左金吾卫的衙署就在这清化坊内,有望月杆上的街使盯着,丁点动静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可……要是凶手根本不去呢?”子婴在他们身后迟疑地问。
“那凶手如此疯狂,有这么恰当的猎物,为何你认为他会不去?”明珪瞥子婴一眼,笑道,“我总觉得,大郎你这个徒弟,有时候他的一些想法与我们很是不同。”
“我就是跟你们不同嘛……”子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很是纯真可爱。
李凌云目光盯着弘道观,随口问:“你又有何不同?”话音未落,他感到后脑剧痛,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地。
在昏迷过去之前,李凌云耳中听见子婴的尖叫:“你……你是什么人——住手——”
李凌云再睁开眼时,看到黄色灯光下谢阮的脸被放得巨大。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觉得脑后剧痛,抬手竟摸到一个硕大的鼓包。
“李大郎——李大郎——”神情焦急的谢阮见李凌云醒来,大喜地摇了摇他,弄得他一直咳嗽不停。
“喀喀,别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晕倒?”
“你们被那凶手袭击了!子婴跟明珪都被抓走,独剩下你一个人。”谢阮放开李凌云,后者发现自己躺在带靠背的绳床上,人都快掉下地了。他扶着头艰难地爬起,问:“你说什么?凶手抓走了子婴和明子璋?”
“是,我们一直等到祝祷结束也没有看到凶手,所以就到这边寻你,结果发现酒楼老板与仆从已被药晕,上楼看见你扑倒在地,明子璋跟子婴都不见踪影。”
李凌云忍痛抬手指着窗外。“望……望月杆……”
“那废物没看见,他一直盯着弘道观,怎么有空看这边。隔壁坊的望月杆倒是有消息来。”谢阮递给李凌云一张纸,上面画着几道红蓝白黑的线。
“什么意思?”李凌云焦躁地问。
“你被袭击之后,有人用驴送了一堆货出坊……还带了个少年。”谢阮懊恼地道,“必定是那凶手无疑了。”
“子婴还能行走?他为何不呼救?”李凌云摇摇头,试图把痛楚摇散。
“兴许凶手用明子璋来威胁他,要是在明子璋脖子上放一把匕首,胁迫子婴顺从沉默会很难吗?”
似乎是谢阮的话提醒了李凌云,他伸手在腰间一摸,果然没有找到那个鼓囊囊的存在感很强的鱼袋。
“凶手偷了我的鱼袋,”李凌云摇晃着朝门外走去,“他定是冒用我的身份出城了,我们去小径山。”
“小径山?”谢阮连忙跟上。
“让凤九马上把刘那谁叫来……就是上次那个追踪者……”李凌云边走边扶着头说。谢阮连忙补上:“刘达。”
“对,就是刘达……”李凌云面色铁青,转身瞪着谢阮,“必须马上找到明子璋,我们太大意了,那凶手既然能给我送信,那么他或他的同伙一定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只怕他早就知道明子璋也是五行俱全的六合者。”
月光下,李凌云的眼中掠过罕有的惊慌失措。“凶手早就选好了目标,凤九的骗局反而让我们自己松懈下来,而这,就给了他最好的下手机会……”
月色中,李凌云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下一个要杀的对象,从未改变,一直都是明子璋……”
河南道,小径山。
一名面色发黄,瞧着病恹恹的瘦削男子,突然出现在道路的入口。这条官道年久失修,但乱草掩盖的道路上仍能看到深深的车辙,说明这里曾经人来人往过。
在大唐的土地上,这样粗细的官道一般都通往一座人烟稠密的村落,然而这条路指向的地方只有一大片泥土,就像依附着后方山峦的丘陵。
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队马队,队伍里人人神情疲惫,为首的黑衣青年和红衣男装女子满面风尘,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连他们胯下那些汗津津的骏马,马蹄上也都被包裹着麻布,无论马如何走动,也不会发出任何蹄声。
突然,瘦削男子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仰面朝天,在风中抽动鼻翼,随后趴下去,几乎把脑袋埋进乱草之中。
“是血。”他拔下一根草,从地上跳起来,大步来到黑衣青年跟前。
李凌云骑在马上,注视着刘达因太过疲惫而颤抖着的手,后者手上的野麦叶上染着接近干涸的血迹。
李凌云的眼睛一霎变得很亮,眼神就像出鞘的刀刃。
“这味道一定是人血。”刘达嗅着草叶说,“从东都到这里,一路上都靠这血迹追踪过来,每两处血迹之间的距离都约为半里……明少卿肯定就在这附近。”
不久前,在洛阳城门外的官道边,他们发现了明珪丢在路边的鱼袋,负责追踪的刘达在鱼袋上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可见明珪猜到李凌云一旦醒来,必定会找凤九帮忙,而那个擅长寻人又对血液敏感的刘达,势必会再次被起用,于是被挟持时明珪找到机会,为大家留下了血液指引。众人也是根据这一发现,才一路追到了这里。
“真是马村,”谢阮抬眼看看前方沉默的丘陵,“凶手一定就藏在这里,刘达,继续找。”
后者接令,继续无声地追踪起来。谢阮和李凌云也赶忙下马,跟在他身后。
谢阮看向李凌云满是血丝的双眼。“大郎,你觉得明子璋还活着吗?”
“活着……一定还活着。”李凌云抬手拎起一个奇怪的水晶管。只见那管上打了孔,管中有一竖棍,棍顶分叉,挂一根丝线,丝线一头是一枚小银坠,另一头系着一个小绢包,包中填充着一种黑色粉末,上面细密地标注有一些朱砂色刻度。
“这是测雨管,包中是磨细的木炭粉,这种东西可以吸收空中的水分,随后就变得沉重。”李凌云指着下方写着“雨”字的一处刻度道:“小包整个落下,超过这个刻度,就一定会下雨。”
李凌云把管子接好黄杨木底座,安置在路边一块较平的石头上,不久之后,果然看到小包悠悠落下。
“快下雨了,”李凌云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回头再看时,小包又坠下一些,“不只是下雨,而且是大雨。”
“下雨与否,跟明子璋是不是活着有关?”谢阮暴躁地踢飞了脚前的一块小石头。
“有关,”李凌云拿起测雨管,交给阿奴拆开收起,“你可记得,凶手杀明崇俨也是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
“你是说,他要杀明子璋,也必须等这种时候?”谢阮闻言豁然开朗。
“不错,”李凌云点头,“而且凶手明显也会引雷,看测雨管的表现和天上雷云密布的状态,接下来很可能会下一场极大的雷雨,此处的土壤并没有湿润的迹象,可见已干旱了好几天,所以我确定,他会让明子璋活着,一直等到雷雨降下,有了最佳机会才会真正动手。”
李凌云话音未落,就见刘达黑着脸走过来。“前方没有血迹,也没其他痕迹,我们怕是已经被凶手发现了。”
“……那怎么办?”谢阮顿时紧张起来,她抓住李凌云的衣袖,“要下雨了,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不然明子璋岂非死定了?”
“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李凌云面色惨白,抬头环绕四周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双眼圆睁朝着丘陵方向跑去,从山脚开始往上爬。
谢阮跟上去,心慌道:“你在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凶手藏身何处,别胡乱跑。”
“他在高处,”李凌云回头看谢阮,嘴唇紧绷,眼中火气大冒,“天雷总是击打高处的事物,所以要想引雷,必须首先处在一块地势最高的地方——”
“就在那儿!”李凌云手指丘陵顶端,在那里除了一些小树苗之外,只有一棵巨树耸立,“那棵树最适合用来引雷。”
李凌云努力向上爬。这时天空已开始飘起豆大的雨粒,谢阮顶着大雨给下方的人打着手势,让他们迅速上来,自己则回头朝李凌云快步追去。
塌方形成的丘陵足以掩盖整个村落,比看起来要大得多。李凌云与谢阮用了很长时间才爬到顶端,放眼望去,整座丘陵就像是从山峰上被一刀削下,李凌云的面前除了那棵树,就只剩笔直的山崖。
豆大的雨水已经落下,空中闪烁着蓝红交织的闪电。李凌云擦擦脸上的雨水,才勉强能看清那棵大树,在一道闪电的光芒中,他迅速地捕捉到了关键:树冠里藏着不同寻常的金色竖线。
“树上有引雷针……”李凌云一把抓住谢阮,“先别过去,天雷随时可能落下来,人若在附近,触之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