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道:“这些笔墨纸张极为罕见,在市中市也只有两三家专营文房四宝的铺子有售,查来并不困难。九郎一一询问他们,发现这些玩意儿售价极为昂贵,在市中市里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唯独其中一家老板对修道颇有兴致,允许术士以他们珍藏的药丸换取这些贵重的笔墨纸张。”
李凌云手中的药丸共有四颗,他拿起那颗最大的暗红色药丸嗅嗅,一股酸香挤进鼻腔。
小狼在一旁解释:“这是道家的消渴丸,并不少见,只是这颗用料都是极品,老板说曾有人用此丸换取过纸。”
李凌云又拿起第二大和第三大的药丸,分别为金色和青色。小狼又说:“金色的名叫保真丸,以多种贵重药材制成,长期服用可令人白发变乌,上了年纪的妇人服用一段时间后,也能怀孕生产。”
“至于青色的,是生发丸,专治秃头。”说到这里,小狼忍不住笑起来,“老板有一个老妻,一直没有生养,偏偏老板还跟老妻感情极好,所以愿用纸来换保真丸。至于会要生发丸,是因为他还秃了头……”
“那这一颗呢?”李凌云拿起最后那颗漆黑的药丸,放到鼻前,一股甜腻的香味冲进鼻腔里。
小狼凑近看看,道:“这颗叫作逍遥丸,用法是焚烧后闻香,说是可以强身健体,提神醒脑。那个老板好奇,所以就留了下来。据说来换纸的人给了一小葫芦这种药丸,对了,那纸极少见,所以当时除了笔墨,他第一次所换得的纸只有四张。”
“这颗估计就是加了阿芙蓉膏的药丸,不是有一小葫芦吗?怎么现在只剩一颗?”李凌云把药丸递给明珪,明珪验看后也觉得是阿芙蓉丸。
小狼狼嘴一张一合地道:“这逍遥丸老板自己一直在用,说嗅完之后觉得无比欣喜,身体变轻,好像能够飘起来。他老惦记那个感觉,所以根本停不下来,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颗了。”
“原来如此……”李凌云沉吟道,“凶手杀了这么多人,他一时间也不会停手。既然用笔墨纸张作为诱饵非常见效,接下来他一定还会使用同样的方法作案。还请告诉九郎,只要再有人来换取贡纸,就追着他跟上去,兴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的老巢。”
小狼连连点头。“知道了,大郎放心,只要发现那人的踪迹,我们便会让人追踪,也会尽快知会你。”
李凌云看向猞猁少女。“他的事说完了,你来又有什么缘故?”
“你不会觉得,那些天竺艺人个个都会讲大唐官话吧?”少女说着,领李凌云和明珪进了第二重院落。
院中铺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地毯,一群身穿绚丽服饰的天竺艺人神情惊慌地坐在地毯上,一瞧有人到来,纷纷伸长了脖子朝他们看去。
“他们住在龙门附近的感德乡,东都城里的胡人太多了,天后就把这些人都迁到了那里,他们白天进城做生意,晚上就被撵回去。”少女俏皮地跳着步来到地毯前,天竺艺人中领头的包头大胡子连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对少女露出祈求的表情。
少女与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挥挥手。大胡子抬手捂着胸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少女转头对李凌云道:“你到底要他们做什么?说就是了。他们方才以为会要人性命,所以才那么紧张。”
“我想要他们做幻戏时用来焚烧的药丸。”李凌云说完,少女便跟大胡子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大胡子轻轻摇了摇头。少女似乎有些生气,面上的猞猁面具突然獠牙毕现,露出狰狞的表情,吓得大胡子就地滚倒,再爬起身来时忙不迭从袍子里拿出一枚水晶瓶,倒出不少药丸递给少女。
少女这才收起獠牙,却嫌弃地没伸手去接,嘴里说了两句,示意大胡子把药丸交给李凌云。
得到药丸之后,李凌云先是闻了闻,随后对明珪摇头道:“与阿芙蓉不是一种东西,味道不一样。”
明珪接过去嗅嗅。“是不一样。”少女在一旁有些不耐烦地问:“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李凌云正要摇头,明珪却插话道:“方才门外大秦庙那边有人拿着刀往同伴身上捅,他的同伴却好像丝毫无损,烦你问问,这也是幻术吗?”
“这与案件可相关?”少女歪头道。
明珪瞥一眼李凌云,温厚地笑道:“大郎在门口看得出神,我也觉得有趣,所以问问。”
“原来你注意到了,”李凌云恍然,“我是有些想知道。”
猞猁少女只得又问大胡子。大胡子双手比画着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少女听完对二人译道:“他说那个不是幻术,是他们天竺的一种修行,据说叫作苦行之法,读作‘瑜伽’,要是修行到了某种地步,内脏都会移位,所以即使刀枪进入身体,也并不会受多大的伤。而他们的幻戏,通常是努力使看客眼花缭乱,在药丸香气的诱惑下精神无法集中,注意不到他们的手段。这幻戏看似极为神妙,说穿了其实也不过就是障眼法。”
说完猞猁少女又问了一遍李凌云,得知他再没有其他事要了解,便拍手叫来人,将那群天竺艺人带了出去。
李凌云环视小院,发现院落看起来虽破旧,但打扫得颇为干净。小狼见状道:“此处只是九郎名下一处宅院而已。他在每个坊中都有产业,这些屋子是打探京中动向所用。”
明珪似乎早就知道这些房屋的用途,帮忙解释:“光靠金吾卫是打听不到太多细节的,而且有的人一见是官府的人便不肯开口。所以要安插人手,在这里冒充百姓、富商之类的身份,便于查探。”
“这里究竟用来做甚,我其实也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想知道可不可以用用这房子?”李凌云补充道,“我想试试天竺药丸。”
“想用便用,里面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要人伺候就到门口去喊。”猞猁少女摆摆手,突然盯住李凌云道,“你这人好生呆板,刚才看大胡子要死要活都面色不变,九郎还说你有趣,我看他根本就是骗我来给你们做翻译的。”
说着,猞猁少女莫名其妙地生起了气,径自朝外走。小狼追在她身后连连叫道:“阿平,阿平去哪里?”二人一个走一个追,很快便没了踪影。
直到听不见小狼的叫喊声,李凌云才对明珪道:“子璋要留下来吗?”
后者露出一个云开雨散般的浅笑,点点头。“既然你要试试看那药丸,我又怎能不在呢?”
二人越过后堂进了屋,发现里面胡床、席子、小几等物一应俱全,屋里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瓜果、烤肉、酒等吃食饮品。
“果然是九郎用来盯人的地方,这些准备可让那些人足不出户,只需待在这里,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珪掩了门,在席上坐下,顺手提起一旁冒烟的博山铜炉打开瞧瞧,又递给李凌云,“现在焚的是檀香。”
李凌云取出一颗天竺药丸塞进铜炉,烟气里很快有了浓厚的香味,烟雾也变得不怎么容易散开,渐渐萦绕在屋内。
明珪给李凌云递了杯水,后者摇头拒绝,却取出一个药盒交给明珪道:“这是我们封诊道的唤醒药,你涂一些,不要被这烟气影响。”
明珪闻言打开药盒闻了一下,连忙把药盒推开,哭笑不得地道:“什么东西这么臭?真是直冲斗牛,叫人肝颤。”
“臭才能让人清醒,”李凌云解释,“虽说这药中没有阿芙蓉,但它既然能乱人心智,就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子璋你得清醒着,要是发现我有不对,也好马上唤醒我。”
“明白,这事交给我。”明珪点点头,又问,“你打算不吃不喝吗?”
“是你说要提防凤九的啊?”
明珪看看四周,笑道:“不光如此,难道你就不怕我会趁机对你不利?”
“子璋与我阿耶很像……”李凌云渐渐开始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歪着头对明珪道,“我阿耶也像你这样儒雅,说话温声慢气的,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他在,我心里便觉得安稳妥帖……”
李凌云缓缓在席上趴下,手撑着头继续道:“若子璋真是我的叔叔就好了……”
明珪见他渐渐合上眼,连忙伸手挑起一点臭药抹在鼻下,被那味道弄得打了个冷战,抬头小声喊:“大郎?大郎?”
起初李凌云还能回答两句,之后他便沉沉睡去,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明珪起身到他身边,伸手从他怀中拿出天竺艺人用的药丸瞧了瞧,浅笑道:“这些天竺人就爱使这曼陀罗,多少年了,也不换个方子。”
说完,明珪扶起李凌云的头,拿出一个富有光泽的玉石小瓶,拔去瓶口木塞,伸出两指堵住他的鼻孔,见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便朝他口中滴了两滴透明液体。
收了瓶,明珪贴在李凌云脸旁,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沉重悠长,这才起身端坐一旁,端详起李凌云来。
“辛苦了……”明珪温声说道,“有我在,不妨好好睡上一觉。”
在黑暗中,李凌云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一片赤红血色直直地杀进了他的眼中。他又一次发现自己站在血泊里,身边人影憧憧,耳边扰攘不已,虽然分辨不清细节,但能听出那些声音都是人的咆哮声。在他脚下,仍旧躺着那不知姓名的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