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闻言摇头。“陷害太子,非常人所能为,不必过于惧怕。天后跟太子之间终究有母子之名,天皇想要中庸之道,居中平衡,而不是刻意打压某一方,事态应该不会太糟。否则武媚娘便不会找李凌云来办事。李家这个儿子,向来只要真相,不忌权威,也不受任何威胁,封诊道内无人不知。再说从你拿回的案卷上看,太子应当是没有涉入案中的,没有实证,又怎会关联到太子身上呢?”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只是狄公,这一手咱们恐怕还是不得不防。”徐天苦笑。
“你还是跟‘那边’离得远一些的好,须知当年太宗皇帝夸李恪那句‘儿英果类我’,当今天子介意到了什么地步。我想,你已许多年未曾听过《秦王破阵乐》了吧!”
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眼中,天皇李治绝不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那个皇子。李治对此耿耿于怀,甚至在李恪冤死后也没就此放下,连歌颂父亲赫赫战功的《秦王破阵乐》,也从不在宫中演奏。
虽然天皇如今暗中允许“那边”的存在,但也只是一种“中庸之道”,当作压制天后武媚娘以保持平衡的一道锁链。
狄仁杰说罢,狠狠地看了徐天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户部衙门走去。如今他已调离大理寺,担任户部度支郎中,他会出现在这里,也是特意来为大理寺参详而已。
徐天看着狄仁杰远去的背影,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脸上露出了极为无奈的神情……
赵道生带着众人离了东城,一路打打闹闹地回到东宫。之前那个提醒他的从属与他并肩来到殿门时,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劝道:“生哥还是多加小心,谁不知太子对你宠爱有加,怕是天下人都等着从你身上下手抓太子的把柄呢!”
赵道生愣愣神,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笑道:“小七担心什么?既然有太子在,我又怎么可能有错处。”他说完拨开对方的手,无视那个从属焦虑又欲言又止的神色,抬腿进了大殿。
他刚进殿,就见几个宫女蒙着头往外头跑,从墨玉螺钿嵌宝的山河屏风后,追着她们的脚步砸出来一堆东西,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金银色。
赵道生弯腰捡了颗滚在地上的李子在手里颠着,缓步绕过屏风,瞧见只穿着内裳的李贤正披头散发地站在一片狼藉里。
“殿下怎么了,又在生什么气呢?”赵道生来到李贤面前,伸手把李子送了过去。
“道生?”李贤回头一看发现是他,大喜过望地抓住他的手紧紧不放,“你上哪儿去了?孤找不到你,怎么可能不发脾气?”
“我这不是上东城盯着大理寺吗?殿下别心烦意乱了,有好消息。虽说天后指派了人去查,可狩案司查出来的结果,与咱们着实牵扯不上关系。”赵道生说着,轻抚着李贤的胳膊,拉了一下。
太子李贤略略点了头,在赵道生的引导下坐了下来,急切地问:“真没查出什么?”
“没有,您连我都不信吗……”赵道生在李贤身侧蹲下来,语气有些埋怨,“就算天下人都骗殿下,我也不会骗殿下。”
“孤不是那个意思,”李贤把赵道生的手拉进两掌之间细细抚摩,眉眼之间的戾气也渐渐消散,“孤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在谋算孤,孤这段日子要什么就有什么,就连在朝堂上明着挤对那群北门学士,她好像都不介意。可越是如此,孤反而越发觉得,母亲像是在图谋大事……”
“殿下宏才大略,不管感到什么,尽管去做便是。可叹我只是个马奴,不学无术,无法为殿下分忧……”赵道生按着李贤的手,朝他靠过去。李贤注视着赵道生俊美的脸,目光逐渐变得意乱情迷起来。
李贤弯下腰,渐渐滑坐在地。赵道生握着他的手,脸缓缓贴上他的手背。李贤一个哆嗦,呼吸急促地闭上眼,感觉赵道生在用温暖的嘴唇摩挲他的皮肤。
“道生最好了,要是没那个碍眼的女人的话……”李贤一边颤抖一边说。
他并没看见,赵道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极快地垂下头,把那种冷意遮掩起来。
“殿下总说煞风景的话,那女人不过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而已。”赵道生恼火道,“那种狗女子,我现在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完赵道生猛地一拽李贤,轻笑起来。“殿下找不到我就生气,现在我在跟前了,殿下还要接着生气吗?还是……咱们干脆做点别的?”
李贤猛地睁开眼,用泛着血丝的眼睛野兽般盯着赵道生看了片刻,突然将他推倒在地,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洛北,立德坊中。
李凌云与明珪在男子带领下来到大秦庙旁的小院。二人进门时,大秦庙那边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他们回头朝那边望去,见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正光裸着毛茸茸的上身,在人群中炫耀强健的身体。
其中一人手握长刀,朝另一人胸腹捅过去,惊得看客纷纷大叫。
那被捅的人却若无其事,转动身体给众人观瞧,只见刀尖从他身后露出。而那胡人原地转了几个圈,他的同伴便又握住刀柄,把刀子给拔了出来。
不知他们怎么奇妙施为,胡人身上的刀口并没流出多少血。这时又有一个胡人上来,抓了把黏糊混浊的药泥直接糊在伤口上,那被捅之人便举起双拳,耀武扬威地嘴里喊着什么,似乎在对看客表示:自己虽然被刀子洞穿,却没有什么大事。
李凌云看完这一出才跨进院门。凤九派来的男子没跟进去,而是站在大门外道:“烦请二位自己入内便是。”
说罢他便关上了大门。李凌云暗道此间必不寻常,与明珪对视一眼,径直朝院中走去。
拐过前廊,就发现院内已有两人在等,其中之一是熟悉的狼面童子,另一人体态则很陌生,是一位戴着猞猁面具的少女。
依那少女的身形,她年纪也就十四五岁,以封诊道的标准,此时的女子身量仍在成长之中,虽可婚配,但也还未完全成人,瞧着体态纤弱了些。
少女见二人来到跟前,不客气地道:“怎么现在才来,叫我好等。”
李凌云微微一愣,觉得那少女的语气太熟稔了,不由得仔细想了想,却确定自己不曾在凤九身边见过这位。
他尚在疑虑,那边厢少女跟童子已经吵了起来。少女嗔怪道:“不知为何非得选在这立德坊,坊里住的都是胡人胡商,哪儿闻起来都臭烘烘的。就不能把幻戏艺人叫到凤九那儿吗?”
也不知那面具是怎么制作的,那童子翻了个白眼,面具上的狼眼也随之一翻,就听他没好气道:“你当那些幻戏艺人不怕死吗?他们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就连这立德坊他们也是不愿意来的,生怕是有人要动手杀人。”
少女哼哼冷笑。“还不是他把那些弄蛊的人全搞死了,不然人家为何会如此提防?要是不约在立德坊老窝里见,便哭着喊着死活不答应。”
从两人的对话里,李凌云这才听出些门道来:原来凤九并不是故意让他们跑这么远的路,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也算解开了李凌云心头的疑惑,他开口打断了少年与少女的争执。“不是因为查出了笔墨纸张的由来,才叫我们来的吗?”
猞猁少女高傲地仰着下巴瞥了李凌云一眼。“交代那些东西的由来,可不是我该做的事。”
“是我的事,”小狼插嘴,“九郎的人查过了笔墨纸张,确实有人在出售,只是那些人你们无法接触,所以让我来与你们说清。”
说到这儿,小狼压低嗓音道:“这些东西连鬼河市里都没有,只在洛阳西市中才可寻到。”
小狼娓娓道来,李凌云方才得知:原来在洛阳西市之内,还有一个市中市。西市当中有一块区域,是由二层或三层的商铺包围起来的,平日里面不见天日,由于有商户围住,寻常人也很难察觉在西市的正中央竟还隐藏了这样一块奇妙的区域。围绕着这块区域的所有商户,都来头不小且与宫中有关。
“说白了,这里是我大唐朝廷与别国交换消息的要害,里面卖的东西,也只有大唐宫廷中人才能采办。”小狼话音未落,少女便将话头接过,眯起眼道:“说得这么客气做什么,不过就是探子和细作的窝点。”
少女又横了一眼李凌云。“我大唐羁縻无数国家,谁也不知道那些国度是不是真心臣服,故而需有这样一块地方,让人可以用消息交换金贵物资,名为市中市。只是外人并不知晓有此处,久而久之,其中往来的什么人都有,朝廷不能将这里的用途公之于众,也没排斥那些人。总之,这些笔墨纸张本就是宫中卖出来的,有些人得到后在这隐秘的市场交易,至于流到了什么人手里,也都有迹可循。”
“所以,是谁卖出了这些笔墨纸张,又是用什么来交换的,都能查出来吗?”李凌云兴奋至极,声调也抬高了几分。
“嗯,查出来了。交换用的自然是那些东西。”少女不客气地拍了拍小狼的肩膀,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交给李凌云。
李凌云从布包里倒出了几粒药丸,发现大小色泽各有不同。